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恍恍惚惚的关九觉得很不舒服。
就像是有人在旁边拿铁榔头拼命砸东西一样,当当当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震得她头痛欲裂反胃不已。
传说当中的地狱果然恐怖,让人好难受。
她痛得想要蜷缩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全身像是被禁锢了一样,丝毫也不能动弹。
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因为捣腾得厉害,最终还是吐了出来,然后感觉被自己吐的东西糊了满脸,仿佛有什么黏黏哒哒的东西粘上了皮肤,味道一点儿也不好闻。
她应该觉得恶心才对。只是关九第一反应却是——奇怪,她都已经饿肚子一整天了,怎么还能够吐出东西来?
噢,不对,她应该死了,为什么还会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还会晕头晕脑地吐个翻天覆地?
没等想清楚,一阵更加猛烈的剧痛便席卷了她的脑海,像是洪水泛滥,整个地淹没了她。
关九醒过来的时候,两眼发直。
她刚才像是乘着极速飞行器,狂飙突进地浏览了一个人的一生?
面前穿着白衣裳的女孩,浑身鲜血淋漓,长得十分秀气的鹅蛋脸上柳眉倒竖,原本该是盛满温柔的双眼却狰狞着,像是艾玛口中最凶猛的星兽,可以一口就吞吃掉育婴所里全部不听话的孩子。
关九瑟瑟发抖,害怕得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让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戾气的女孩看不见她。
但是显然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因为不管她怎么样使劲,她都动不了,向来不引人注目的她,这一次被人死死地盯上了。
关九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全身一样,她只觉得自己像座冰雕。
但是奇怪的是,她明知道自己一动不动,却又感觉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恐惧就像空气,无所不在。
几乎是一瞬间,她看见那个女孩扬起了手中的刀,一滴鲜艳无比的血珠顺着刀刃滑落。
“嘭”的一声巨响,血珠就像是在空中炸裂开来。害怕到了极致,关九的意识再一次掉进了那个似梦非梦的地方。
白衣女孩叫洪怡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小姑娘。在家中排行老三,也是最小的孩子。
祖父母洪大柱与黄小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在土地里掘食的老实人,生了八个孩子,五女三男,因为鬼子入侵,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加之小山村原本就贫困,天灾人祸之下,全国解放后,只活了最小的儿子洪爱国。
洪爱国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却也是在国家历史与家庭贫困的双重割裂中长大的,国家不富强,作为社会个体,尤其还是祖祖辈辈都窝在小山村里的人,自然也是贫苦交加。
因为前头兄姐也曾经配合过八路打鬼子的缘故,所以他们牺牲之后,念在洪爱国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所以村里头向来都十分照顾他,让他免费读书,成年后又推荐他到镇上的砖厂里去做了会计。
二十五岁的时候,东凑西凑之下,他娶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媳妇丁春花,来年就生了第一个女儿洪月亮,第三年生了第二个女儿,落地不哭,奶都喝一口就夭折了,第四年怀了两胎,却都滑胎了,第五年才成功生下第三个女儿洪小星。
年过而立,膝下只得两女,却还是没有儿子。在传宗接代十分严重的农村,丁春花在公婆面前腰杆挺不直,洪爱国在乡里乡亲面前也是面上无光。
只不过到底是老实人,也是当时年代难得读过书有知识的人,洪爱国从来就没有打骂过妻子。夫妇俩勤勤恳恳的,努力造人,终于在他三十三岁那一年,身体不好的于春花又怀上了。
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肯定是个儿子。肚子尖尖,胃口大开,胎动频繁,踢起来又狠又快。不管是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还是遇到的能掐会算的和尚师傅,都说十有八九是个带把子的。
公婆面上乐开花,将儿媳妇伺候得像是老佛爷那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半年总是省着银钱米粮,给丁春花买鸡鸭鱼蛋,不管是家里还是地里的活计,通通都不用她做,连冷水也让她碰一点。
洪爱国每一天都坚持回家,来回二十几里的山路,愣是走了九个多月,直到瓜熟蒂落。
丁春花难产了,在撕心裂肺中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依旧是个女儿。因为胎盘前置,也因为此前怀孕太多次,月子坐得不够好,被医生告知再不能生育,否则命就没了。
其实就算医生不慎重提醒,丁春花也觉得自己没得活了。
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即便医生说不能生了,还是按照国家规定,给她强硬上了节育环。就算想拼命生儿子,也没机会了。
丁春花恨极了最小的女儿。
大女儿洪月亮吃足了一年母乳,二女儿洪小星也吃了八个月,唯有洪怡静,她一口都没喂过。
有奶便是娘。她有足够的母乳,但是凭什么要去喂这个占据了她儿子位置的妖孽?
她不打死小家伙就算不错了!
洪爱国也十分失望。他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归根到底,他也希望能有个儿子。可是这一切,随着小女儿的降生,彻底化为虚无。
除非离婚再娶,否则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有儿子了。
洪爱国像是老了十岁那般。虽然因为他们洪家人缘不错,又有早逝的兄姐福缘保佑,使得乡里乡亲们都对他超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镇上的计生委却不是吃素的,专门派人到村里头多次暗访,最后砖厂会计的工作到底是丢了,还被按规定罚款,将家里头的余钱也掏了一个空,最后只能回家种田。
铁饭碗没了,又变成靠天吃饭,这无异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让洪家的状况雪上加霜。
这一下,就连洪大柱和黄小丽也都看小孙女洪怡静不顺眼了。虽然不至于像儿媳妇丁春花那样憎恨孩子,但到底觉得膈应,亲近不起来。
洪怡静的名字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洪卫国起的,洪大柱抱着孙女去上户口时才想起来,孩子还没有名字,祖父母忘了,爹娘也没惦记。
当时刚好初为人父的洪卫国给自己的儿子洪阳上户口,便将原本以为是女儿而取的名字给了洪大柱。
祖父母不亲,父母更是漠视,洪怡静却像关九一样,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同关九不一样的是,洪怡静不单只身体健康,读书也很是不错。尽管家里人一开始都不让念书,却还是因为与洪卫国一家人的结缘,洪大柱最终表态首肯,让小孙女完整地读到了初中。
哪怕每天家务不断,只能拼着早起来做作业,她还是每一学期都名列前茅,与洪阳总是分列年级第一第二名。
只是洪怡静的好运却也像关九那样,不曾真正地奔向新生活,便戛然而止。
洪卫国一家离开了小山村,到大城市定居去了。洪大柱与黄小丽也接连病重去世。
失去了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的支持,又失去了祖父母经济上与家务上的援助,洪怡静的升中考成绩虽然是全镇第一名,却还是没有办法读高中。
洪爱国倒是想让学习成绩最好的小女儿继续学业,但丁春花却将家里所有的钱都砸到了前头两个女儿的身上,为大女儿走人事弄了一份工作,又花钱把成绩不好的二女儿送进了一所中专学校。
哪怕洪爱国表示去借钱供孩子读书,哪怕最后甚至镇里的高中校长都表示学杂费全免,生活费也由老师们捐钱,洪怡静还是辍学了。
丁春花将她的录取通知书撕了,当着她的面塞入了炉膛里,烧了个灰飞烟灭。为了让她死了读书的心,丁春花还顺手拿了菜刀递到她手里,威胁她要么去打工赚钱,要么就立刻杀了母亲。
洪怡静再好学,也争不过母亲。就像关九,再想呆在育婴所,却也没有办法反抗星际律法的规定,死活留下来不离开。
洪怡静不可能真的去杀死自己的母亲,向来奉公守法的关九也不可能去违反法律。
几乎是没有选择,洪怡静放弃了抗争,顺从母亲的安排,与人去了外面打工,赚来的钱,除了留下小部分做生活费之外,全都寄回家里。
打工十年,洪怡静赚的几乎所有钱都被丁春花用在了另外两个女儿身上。
好吃懒做的大姐洪月亮年年月月都是月光族,却用她的钱风光大嫁,拈轻怕重的二姐洪小星磕磕绊绊地读完中专,最后也是用她的钱去找门路进了一家公司当文员。
洪怡静不生气,毕竟是姐妹。能够用自己的钱,让两位姐姐一个顺利的完成学业找到工作,一个成功嫁人生活过得好,她也很开心。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带着男朋友胡一帆回家探亲,表示了结婚意愿的时候,丁春花却不同意。
不同意也就不同意吧,她以为是舍不得她远嫁,毕竟胡一帆是外市人。
洪怡静打算慢慢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诚意到了,母亲总会同意的。
只是她的确等来了丁春花欢天喜地的点头,同意的却不是她与胡一帆的婚事,而是怀孕两个月的二姐洪小星与胡一帆的结合。
丁春花认为胡一帆更适合做二女婿,在洪小星的同意下,母女俩将胡一帆灌醉酒成就了好事。被哄着去了外家的洪怡静不知情,胡一帆起初愧疚,后来却没能忍住诱惑,有一就有二,与洪小星私底下偷偷来往,最后导致珠胎暗结,才不得不曝光了暗度陈仓的关系。
洪怡静受不了这双重背叛,但是她还没有疯,在面对父亲苍白的劝慰时,她虽然痛苦,虽然不能够原谅,却还是选择了放手。
不放手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想到的是,再一次退让,会让她后半辈子一直退,一直退,直到退无可退,把命都给丢了。
离家打工的胡怡静后来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是不敢,也是不能,每每有些冲动想嫁人时,丁春花便会冲出来指着她破口大骂不要脸,阻止她找对象,更阻止她存钱,最后她便意兴阑珊了。
一直活到四十岁,胡怡静都没有嫁人,打工得来的钱依旧是被丁春花拿去了,每个月她也就剩下那么几百块钱买方便面或者米粉青菜度日。
尽管后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存点钱养老,可是只要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月多留下几百块,下个月丁春花必定会找上门来,到领导那里去抹黑她不孝顺,不顾父母的死活,自己大手大脚花钱不说,暗地里还乱搞男女关系,有一回甚至干脆在她住的工厂宿舍里头闹上吊。
胡怡静能把自己的母亲怎么样?
能骂还是能打?都不能。
忍字头上一把刀,孝字其实也一样,只是上面的刀是藏起来的,心疼孩子的父母不会让那无形的刀落到孩子的身上,把孩子当草的父母,大概是一辈子都看不见的。
胡怡静已经四十不惑了,哪怕后来没有再也没有机会去学校读书,却也知道,自己在丁春花的心中大概连一棵草都算不上。所以这年年月月悬在头顶的孝刀,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割她的肉伤她的心,她也早就习惯了。
不能习惯又能怎样?丁春花生养她一场,她连命都是她给的,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债。
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向来都不是大问题。
胡怡静很有些自娱自乐的精神,所以她认命。
她任由丁春花拿着自己的钱去挥霍,去供两位姐姐的孩子读书,甚至帮她们两家都买了房子,为的就是将来老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到两个女儿家里去轮流住着,养老。
胡怡静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出了重大车祸却活过来的第二天,正好也是她四十一岁生日,丁春花会拿了把刀到医院来劝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