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娄巴特拉没有在会谈上说谎,当天的藤丸立香确实有一件更重要的工作需要完成。但她也不算说了真话,因为这件更重要的工作其实不需要耗费非常长的时间,至少不真正足以让迦勒底目前的话事人完全腾不出空来面对帝国中另外几个平行机构。
“……所以结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完成了工作的藤丸立香甚至开了一包在这个宇宙当中显得越来越珍贵的海苔味薯片,在这阵半是叙述、半是抱怨的叙述的间歇期里,故意把自己的精神回复食粮咬得咔滋咔滋响,“我是知道这样不合适的,但我本来有信心将不合适的事情也处理成一个合适的结果。”
她没接着往下说,只是顺手紧了紧正被她抱在怀里的“工作成果”。后者并不能完全领会她想表达的感情,但也敢于凭着这一知半解扬起脑袋,反问:“你因为预测的结果和实际可能输出的结果相差太多而受挫了吗?”
藤丸立香好像被这句话刺中了那样,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
“我没……好吧,我承认,可能确实是这样吧。”她很快恢复过来,叹着气,又从袋子里摸出一片相对完整的薯片,然后试图把它塞进自己怀里的恩奇都——目前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依靠变容技能把自己变成了幼童大小——的嘴里。
从神造兵器上祛除色孽污染的过程其实乏善可陈。这种褒义的乏善可陈则该被归功于恩奇都本身作为“粘土人”的灵基性质,令藤丸立香能够在他身上使用一些“头痛切头、脚痛医脚”的简单粗暴手段,在保护好灵核的前提下以损失部分灵基质量为代价直接粉碎可能造成隐患的入侵数据。没有可复制性,不具备推广价值,就算是换别的英灵从者来这么一遭,也会将当事人打入离死不远的状态——但用在恩奇都身上则确实快速有效。他甚至不需要一个正经的恢复期,只是在这段时间里机能不可避免地有所下降而已。
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恩奇都也咔滋咔滋地咬薯片,藤丸立香就在这样的杂音里唉声叹气:“模拟演算的经验不好用了。我在帝皇的幻境里做原体的时候,明明整个军团也这么转下来了……”
“但那个时候,你是原体吧。”吃了薯片的小恩奇都直白地指出,“半神和凡人本质上终归是有差距的。”
“是什么差距呢,身高三米开外的那种一目了然的伟大嘛?”沮丧的藤丸立香把恩奇都往自己的一条腿上挪了挪,朝着另一边附身趴在了桌子上,“因为在幻境里我没感觉到太大差别,所以我以为这是多努力一下就能克服的……所以还是观念上的问题吗?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我是原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未成年女孩?”
“一挥手就能把别人的头锤进自己胸腔里的那种差距吧。”神造兵器做出了以兵器的视角而论显得理所当然的发言,“你现在出门去锤两个人然后广而告之一下,说不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趴在桌子上的藤丸立香扭过头,对小恩奇都怒目而视。后者对这种情感反馈略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记录显示你应该做得到的吧?你不是跟那位枪法精湛的李书文——”
藤丸立香腾地一下起身,气冲冲地抓住小恩奇都,动手捏他的脸:“能不能做到和该不该这么做能是一回事吗?!控制一下你那个危险的想法啦!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为这点事就杀人才对吧?”
恩奇都放任了自己御主的这点小小的泄愤行为,任由她用自己没怎么施力的手指把自己的脸颊掐到变形。但也因此,他说话时的发音也不免有点走样:“但是这样能迅速地解决问题——”
“——对他人生命安全的威胁性,从古至今都是最快地建立威信的方法啊?”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克娄巴特拉也这么告诉我。”气鼓鼓的藤丸立香重新把小恩奇都在自己怀里摆正,再次伸手去够薯片,“但要证明这种威胁性,也并不需要真的出门去杀几个人啊?”
——
即便场地环境不尽如人意,这场“三方”会议依然进行得很平稳。
借由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这一身份,玛兰得以安静地见证此前发生的一切。在白日的户外搭建的临时场地气温确实很高,国教派出的传教士在一段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的陈述之后已经变得大汗淋漓,但又很难说这一表象完全是由当前的温度造成的。与之相对,迦勒底一方,自称克娄巴特拉七世的那位女性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坐在椅子上,似乎一点都没被这种不适合凡人的气温影响到。
这有点可疑,但还不够可疑。玛兰心想。位高权重的帝国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弄来一些能令自己过得舒适的小玩意儿,在有准备的前提下不在高温中狼狈地流汗也并不怎么稀奇——玛兰自己也在这方面使用了一点科技手段,现在只是额头略见薄汗而已。而她是个不太在意这些事的审判官,如果是更注重享受的贵族,他们肯定能搞得到更好的同类产品。
真正可疑的是那位刚刚结束了发言的传教士。诚然,他的地位不够尊崇,在宗教框架的约束之下也显然没有什么私产——但他真的流了太多的汗,并且表现出了一种被竭力掩饰过,却在审判官看来依然分外明显的紧张神色。这情绪没有影响到他的演说技巧,至少国教在这方面没有选错人:这位传教士身上带着一种雄辩的激情,嗓音也在清晰浑厚的同时足够优雅。他条理清晰且极尽美化地在五分钟以内陈述了塔罗李波大主教忠诚无两坚贞不屈的一生,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令在场的所有人意识到,“大主教被混沌污染了”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有关大主教死亡一事的调查结果肯定不属实。
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些意志不坚定的,或者容易受宗教的光环蒙骗的,又或者其他哪种更容易被说服的人,那么这传教士或许就能达成他的目的。可惜,这手段或许能供传教士完美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要想用来哄骗在场的审判官,阿斯塔特,又或者王朝末代女帝,那还远远不够。
想必传教士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
“嗯,嗯,所以呢?”克娄巴特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以你们的观点,这位特罗立波大主教的死因到底为何呢?”
“当然是在神圣的火焰之中蒙受了神皇的召唤!”传教士起身以狂热的态度振臂高呼,随后下跪并做出天鹰礼的祈祷姿势,但这激情底下掩藏着的色厉内荏骗不过审判官们生理监控鸟卜仪,“神皇爱重他,于是便涤荡他累赘的肉身,取他归于王座,要他的灵伴在自己身边侍奉!”
这让本想在谈判中保持消极中立的圣血天使阿斯塔特也忍不住开了口:“那你要怎么解释混沌的问题?”
“那是污蔑!”传教士怒目圆睁,梗着脖子大叫。这在谈判当中或许能构成一种冲击性的感情表现,但实际上,却只令克娄巴特拉笑了出来。
原铸圣血天使怒气冲冲地准备开口,意图用事实、逻辑和道理驳斥这些情绪化上的无理取闹,但在那之前,克娄巴特拉说话了:
“我们就是在污蔑。”她干脆理直气壮地认下了并不存在的罪行,“然后呢?伱们要怎么办?”
“……!”
这意想不到的一招令传教士僵在了原地,傻愣愣地大张着嘴,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正预备从跪姿中重新起身。
“……我们……国教必须对这种行为发出严正抗议!”
“嗯,我听到了。不予受理。然后呢?”克娄巴特拉靠在椅背上,神情玩味,就好像不是在参与谈判,而是在逗弄什么宠物一样,“你们国教打算怎么做?是要将王座认证的帝国圣人大逆绝罚?还是要对圣血天使战团发动宗教战争?又或者反过来?”
传教士再次以一种可笑的姿态定住了。气温很高,但他在大量流汗的同时还在打着冷颤。曾因藤丸立香过于亲民的态度而一度被遗忘的、帝国森严的等级制度再次浮现在他的意识中,而他本身不过是高塔底下的一粒沙——甚至于他所在的这个分支教派,也不过是路边随处可见的一颗小石子罢了。
王座离巴尔太远,难以接触的距离又会轻易消解真相的本来面目。他们因此对“王座认证”和“禁军护卫”之类的概念没有什么具体认知——但圣血天使战团可一直距离他们很近。即便他们以往的工作都是歌颂阿斯塔特在守卫帝国的疆土和人民,对悖逆帝国之敌的抗击与屠杀之类的故事,其中未免也有些夸大的成分,但他们依然轻易能够知道,杀戮天使被陶钢所包裹着的力量是绝对真实的。
“妾身之主非常仁慈。她甚至还允许尔等活着,并许可了尔等发表意见。”克娄巴特拉直起身,调整为了一个更加严肃的姿态,如此说,“她是当今帝国中字面意义上与帝皇最近的一个,是圣人中的圣人,司祭中的司祭,神官中的神官。她才是本就在黄金王座边上侍奉的那一个,但帝皇有命,要借她的手行当行之事,于是她才从高天之上降到巴尔。”
虽然严格来说事实并非如此,但这种程度的夸大其词对政治家来说尚还属于入门级别的技巧。就算是藤丸立香本人来了,也必须得认下克娄巴特拉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分句——况且,这么说着听起来才足够唬人。
“因此,她的言行当中所彰显的意志并非仅出自于她自身,也同样出自于帝皇。而那个所谓的大主教作为同样侍奉帝皇、服务于祂意志的牧者与仆人,竟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还行有悖逆之举,这实在是大不敬。他在外表上就已经俗不可耐、有碍观瞻了,内里更是败絮一团——对这样毫无价值、死了也就死了的人,尔等竟还敢用此等小事浪费我主的时间?”
传教士的嘴唇颤抖着。主观上,他或许还保留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意愿,可惜实际上,他现在虚软的双腿显然不支持他这样做。
对一个并没有过任何政治经验的普通传教士来讲,克娄巴特拉在这段时间里所给予的压力或许太大了——但后者仍然没有停下的意图。
“如果巴尔地区说得上话的国教教派都是这个德行的话,其实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克娄巴特拉的语调意兴阑珊地低了下去,就如同任何一个三分钟热度的贵族对自己眼前的新鲜玩意儿开始生厌了一般,“当地的牧羊人没法做好驱策信徒为帝皇效力这种简单的事情也无所谓,反正——在我主身边,神迹是从来不缺的。迦勒底大可以自己来,稍微多花点精力罢了,耽误不了什么。”
仿佛应和她所宣称的话语那样,巴尔赤红的土地从此时开始,在他们的脚下震颤。
随着隆隆的巨响和跳动的砂砾,首先作出反应的是圣血天使阿斯塔特:“原因不明的地质运动?”
“不是哦,这个应该有报备给你们才对。”克娄巴特拉又微笑了起来,“迦勒底将在内政部完成当地原住民的转移和安置之后,立刻对第二星炬项目的规划地块进行切削平整工作。妾身可是特意挑了个好视角,才把谈判的会场定在这里的。还不对法老的恩惠感恩戴德?”
在她话音落下的当时,那种隆隆的、难以分辨成因的巨响到达了顶峰。最大化的震动令国教中缺乏防护的与会者滑稽地东倒西歪了起来,阿斯塔特和禁军也不得不开启自己的磁力靴来稳定姿态。克娄巴特拉本人和审判官们倒还端坐在原地,维持住了冷静优雅的风度,直到灼灼刺眼的光芒从野战指挥部目前不严谨地敞开着的窗口一股脑地砸了进来,闪得人头昏脑涨,携来的热量也几乎要把人烤干。
这段可怕的时间持续了几分钟,没有人受伤,但对于一些意志已经接近崩溃的人来讲,或许永远都无法过去。光热、巨响与震动都逐渐平息,但负责发言的那位传教士则依旧蜷缩在预制建筑浇筑成型的塑钢地板上,看起来一时半会都没法爬起来了。在此时,最先作出反应的——出乎意料的——竟然是玛兰审判官。她顾不得礼节和仪态,以和自己看起来的外表年龄极为不相符的敏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迅速冲向了窗边。
她不是巴尔人,当然也是第一次踏足巴尔主星。但对于一个成功活下来的审判官来讲,时刻注意周遭的环境变化也是基本功的一部分。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从窗口看出去,原本会横亘在她眼前的红色沙漠和远处的些微丘陵,与在进入这间简陋指挥部之前,有了显着的区别:
远方的丘陵整体性地从原地消失了,原本因富含铁元素更显得接近铁锈色的戈壁变成了熔融状态的赤红。被地面蒸腾加热的空气近乎实体地向更高的地方窜去,在这种现象大范围地发生的时候,透明的空气便以流动和密度扭曲了它们背后本应一览无余的景象。
玛兰紧张地打开了身上的所有鸟卜仪——除开已经被陈列在她眼前的现实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读数。她自然而然地联系了轨道上空的坚毅威能号,试图以俯瞰的视角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找出能够做出这次轻易削平地表的攻击的武器设备到底被藏在了哪。但她暂时没有得到答案,并且在往后的几个小时里都没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直到她终于决定开口询问海斯廷斯。
在当时当刻,她只是听见克娄巴特拉在起身准备离席的同时,再次重复了她的总结陈词:“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在我主身边,神迹是从来不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