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弥撒结束之后,太夫人的灵柩在华亭县的许氏墓园奉安,与许缵曾的父亲许远度为伴。
许纬辰的内心当然更希望太夫人能够葬在徐家汇墓园,与祖父文定公徐光启同在,不过毕竟礼法不会允许这么做,也只好想想便作罢。
许缵曾已然算是丁忧了,需留在家中守孝,许纬辰安慰他不要太过悲伤,太夫人回归天国安息主怀乃是福报,又说丁忧的手续也无需操心,军机处会知会吏部办理,待三年期满,朝廷会再作安排。许缵曾兴致全无,只说想在家中闭门静思。
吴历花了几天时间,画了六幅太夫人的画像,其中三幅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像,三幅是素巾白袍的信女像。许缵曾、柏应理、金百炼等人都称赞吴历的画作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如太夫人生前一般。于是将画像分作三组,每组两种画像各一幅,许缵曾、罗文炤、许纬辰各持一组。
罗文炤主教说,自己要赶往广州,在广州再为太夫人举办一台追思弥撒,吴历画的太夫人像,也要让广州的神父和教众们得以瞻仰。许纬辰于是请知县护送罗主教到吴淞口,并且写信让吴淞口的指挥使安排海船送罗主教南下。
穆迪我神父和殷铎泽神父各自打算回职守的圣堂。许纬辰见穆迪我年纪老迈,担心将来未必有机会再见,刻意请他多留一日,与几位神父一同详细谈论圣教在武昌发展的情况。
从穆迪我口中得知,武昌已有信众数千人,教堂数座。唯一的问题是,中原目前只有南京和福建两处宗座代牧区,但整个湖广省都归福建代牧区管理,两地之间路途遥远,很难沟通。穆迪我因此觉得,应该上书教廷,请求将湖广省改划为南京代牧区掌管,这样从长江上来往,相对会容易许多。许纬辰觉得穆迪我神父所说十分有理,说自己一定会劝罗主教以此办理。另外告诉穆迪我,如有困难,可以随时派人到南京织造府找自己。
柏应理神父则说,打算明年回欧洲,而吴历会与自己同行,前往澳门修道院进修,将来成为一名司铎。许纬辰问起柏神父回欧洲的目的,柏应理说,主要是为了向耶稣会总会和教廷陈述有关“中华礼仪之争”的一些观点。
许纬辰原本对“中华礼仪之争”有些了解,知道这是自明末以来一直悬在教廷与广大中华信众之间的大问题,也知道天主教教义中严格规定“不可拜偶像”,当初利玛窦神父在的时候,为了照顾汉人祭天、祭祖、祭孔等习俗,设计了一个“利玛窦规矩”,将中华习俗与天主教教义融合,使得汉人可以在保持习俗的同时,信仰圣教。但在利玛窦身后,教廷和不少传教士不断要求废弃“利玛窦规矩”,形成巨大争议。除此之外,便只能向柏应理请教。
柏应理告诉许纬辰,利玛窦去世之后,继任者龙华民(Nicholas Longobardi)神父反对“利玛窦规矩”,主张废除“天”、“上帝”、“天主”等词,对圣经中的词汇一律采用译音,是为“中华礼仪之争”之始。不过好在利玛窦和龙华民同属耶稣会,这次争议没有扩大。崇祯末年,一批道明会传教士来到中原,对耶稣会的宽容态度不满,派遣黎玉范(Juan bautista morales)神父向教廷控告耶稣会,并且从教宗依诺增爵十世那里获得了废止“利玛窦规矩”的通谕。耶稣会当然对此不能接受,也在几年之后派卫匡国(martino martini)神父前往教廷,利用教宗更迭的机会,获得了新任教宗亚历山大七世的同意,恢复“利玛窦规矩”。而黎玉范神父则再度向教廷申诉,到康熙初年,克莱孟九世成为新任教宗,重新颁布通谕,又将“利玛窦规矩”视为不合教义。如此往复争议,已经有几十年了。
而且,“中华礼仪之争”的内容,也不是简单的祭天、祭祖、祭孔等问题。比如黎玉范神父向教廷申诉的十一条,就包括“教士对妇女行洗礼时,可否不用口津及盐,以及免除过量之涂油?”、“中华信徒如放债时,是否允许其征收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如系以放债为生,在其皈信天主之后,是否让其继续经营此种营业?”、“中华信徒尊敬孔子,可否用’圣’字?”、“中华信徒在其会堂中所悬匾额,对于皇帝应否用’万岁’字样?”、“对于中华非信教徒,可否举行弥撒典礼?”等内容,实际上涉及诸多习俗和禁忌,甚至挑战法律,对圣教的传播非常不利。
道明会修士闵明我(domingo Fernández Navarrete)神父在杨光先教案之后返回欧洲,在马德里出版了《中国历史、政治、伦理和宗教概观》一书,继续抨击在华耶稣会传教士们的传教方式,位于意大利罗马的耶稣会总会于是紧急将该书寄至广州,并要求各地耶稣会传教士传阅并提供驳斥的论据。柏应理此行,就是将这几年大家讨论出来的意见条陈,带回欧洲进呈耶稣会总会,最好能够面见教宗亲自解释。
许纬辰听完柏应理对事情来龙去脉的介绍,心中有些怅然,一则知道柏应理此行应该是徒劳,将来“中华礼仪之争”将会愈演愈烈,暂时无法阻止,二来也是担心柏应理此去路途遥远,未必再能回到大明。只得与柏应理相约,来年出发之前,一定要到南京再见上一次。柏应理不但答应,而且还说,自己与殷铎泽神父合着的书籍《儒教,中国哲学》尚未完稿,需要再抓紧一些,所以这半年哪里都不会去,只会留在松江撰稿。
穆迪我神父急于返回武昌,第二天便登船出发。许纬辰和蒋淦商议,离开南京之前,所有事务都已移交给常镇业处理,暂时不急于回南京,而是与殷铎泽神父一起前往杭州。
许纬辰和蒋淦都是一年多前离开杭州,再未回来。到了延龄门外,似乎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延龄门守门的卫士已经由之前的斗葛宪兵换成了乡军,样子看上去不怎么精神。早先邹树人在杭州城外编练难民,一部分老弱军士就被编成了乡军,替换前往南京的宪兵。
步入城中,感觉是似乎有些落寞。自从皇帝移驾南京,杭州内城为之一空,除了之前购买新式住宅的商家和住户,只剩下永宁宫、王府的少数留守人员,以及育婴堂的孩子们。
“你看看,人气都没有。”蒋淦嘟嘟囔囔地说道,“按我说,还是把内城的城墙拆了,人多点热闹。”
许纬辰只管摇头:“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唐云沛和五爷觉得要把杭州内城建成近代化城市的样板,那就让他们去搞呗。”
“那他们现在不是因为没钱停工了吗?占着这么大一块地,什么都不做。等你这帮孩子送去了南京,这城里更冷清。”蒋淦似乎是对这件事情有些忿忿不平。
“没关系啦,城里的商铺可以卖钱的,过一阵就会有钱继续建设了。”许纬辰心不在焉,看着街上的人流,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其实人也不少,外城的百姓白天可以进来做买卖的。”
两人熟门熟路,很快到了永宁宫的门口。门口也没有了英国卫队,而是大门紧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坐在椅子上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