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纬辰听到毛渊明这么问,不由地笑了。确实,毛渊明不在前线,和具体事务有些脱节,生出担心来也是合理。不过其实现在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毛渊明是不愁没事情做的。
“登基的事情,肯定需要你来主持的。不如你先找许三礼,商议一下日程,然后一起陪着朱慈炤,去把黄宗羲请出来呗。”
许三礼是河南安阳人,早年受业于着名学者夏峰先生孙奇逢,顺治末年中的进士,康熙十二年才放了海宁知县,仕途可算是坎坷了。郑军攻克杭州之后不久,许三礼举县投诚,被安排在杭州礼部郑斌手下效力。
担任县令期间,许三礼曾到黄宗羲位于余姚的家中拜访,请他相助去延请黄宗羲,自然是轻车熟路。杭州到余姚的水路朱慈炤十分熟悉了,毛渊明也刚刚走了一次,两人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谈天说地,倒也其乐融融,两天两夜的行程,并不觉得枯燥。
黄宗羲的家位于余姚县的黄竹浦,初春天气,沿途的树木都才长出少许绿叶,倒是成片的竹林依旧傲立春寒,绿意盎然。
许三礼带路,朱慈炤和毛渊明跟随,后面亨利带着一队英国卫队,在围观民众惊异的目光里,很快来到了黄宗羲的宅前。
黄宗羲的家境还是不错的,家宅规模广大,看上去是好几进的祖屋。昨天到达余姚县城时,许三礼已经命人行了拜帖,黄家明显也是临时收拾打扫过,准备迎接贵客。
门人进去通禀,时间不长,一位须发皆白、青衣竹杖的老人带着几个较为年轻的人,出现在毛渊明的眼前。许三礼连忙为双方介绍,青衣竹杖的老人自然是黄宗羲,后面跟着的,有黄宗羲的儿子黄百家,弟子万斯大、万斯同。
黄宗羲见了朱慈炤,连忙倒身下拜。朱慈炤自然是不敢受礼,一把将黄宗羲搀住,许三礼和毛渊明一左一右,将黄宗羲扶了起来。
身后的人当中,唯有万斯同是见过穿越者的,对穿越者的气质有些印象。等到许三礼介绍毛渊明时,万斯同便问道:“毛先生可是毛利国人?”
毛渊明并未见过万斯同,但听常镇业说起过万斯同求《宁波府志》手稿的事,于是笑呵呵地答道:“季野先生好眼力。”
一问一答之间,黄宗羲神色微微一变,或许是之前听万斯同说起过郑军“军机处”、“毛利国人”等不寻常之处。不过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请朱慈炤和大家进屋,又让黄百家安排仆役招呼亨利等人在外间喝茶休息。
黄宗羲家的客厅装饰简朴,很有江南耕读之家的气息,毛渊明环顾四周,墙上挂了些字画,沿着墙角还放了几个书架,看来是家中藏书甚多,到了无处安放的程度。
落座之后,许三礼便表明来意,说永王朱慈炤登基在即,想请黄宗羲出山,共商国是。许三礼说完,朱慈炤连忙起座,向着黄宗羲拱手说道:“梨洲先生国士无双,声名远播大江南北,为天下士子景仰。当此反清复明大业垂成之际,慈炤肯请梨洲先生出山为国分忧,若得先生首肯,实乃大明百姓之福。”
黄宗羲也赶紧起座逊谢,请朱慈炤重新坐下,从容说道:“恢复大明是老朽平生夙愿,若有可以效命之处,何劳永王殿下亲临寒舍。只是,老朽尚有两句话请教,求殿下明示。”
“梨洲先生有什么话请尽管说,小王洗耳恭听。”
“殿下以为大明制度如何,何以会遭逢甲申之变?殿下登基之后,将会怎样执掌大明江山?”
毛渊明心想,黄宗羲先前已经收到了拜帖,知道了朱慈炤的身份和来意,一夜之间肯定也想好了措辞,这两个问题必定是有深意的。
朱慈炤也是一愣,思索了一下,答道:“大明制度乃我太祖高皇帝手创,经由大明列祖列宗二百多年拾遗补阙,可谓近乎完善。甲申之变,实在是一言难尽,或许大明当有此劫,外有满洲蛮夷扣关,内有李闯逆贼作乱,先帝虽然兢兢业业二十年,仍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小王见识短浅,若是梨洲先生觉得小王所答有欠佳之处,恳请不吝赐教。”
朱慈炤说完,看了黄宗羲一眼,发现对方神情淡定面无表情,只得继续说下去:“小王若身登大宝,必以天下为己任,虽宵衣旰食不敢懈怠,外用贤臣,内远小人,政事虽小,不敢不亲加裁决,处之以公。”
毛渊明听了朱慈炤这两段回答,心里已经皱起了眉头,朱慈炤显然并不清楚黄宗羲的思想,回答的内容根本没有踩在点子上。
果然,黄宗羲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会儿,起身行礼道:“永王殿下光临寒舍,亲致诚意,老朽愧不敢当。只是老朽年纪老迈,才浅德薄,恐不堪殿下驱驰。老朽还是想,在这乡间研读古籍编纂图书,了却余生罢。”
朱慈炤听到这个回答,显然是非常意外,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说得不对,急忙说道:“小王此来,专为聆听先生教诲,先生万勿以小王愚钝而不言。”
黄宗羲微微一笑,朗声答道:“殿下荷天下之重,举复兴之业,任事重大,老朽乡野残躯之人,恐不能辅佐圣明。殿下还是另访贤能,以咨大业。”
黄宗羲这么一说,气氛立刻尴尬起来。朱慈炤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许三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万斯大等几名弟子在黄宗羲背后肃立,看上去神情肃穆。
毛渊明的心里却是清清楚楚。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不同,黄宗羲有着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民本主义限制君权思想。在他一生最重要的着作《明夷待访录》中,指出了为君者“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实乃“为天下之大害”;大臣的责任,乃“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主张“天下为主,君为客”,甚至有“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这样激烈的言辞。
而朱慈炤的回答却恰恰命中了黄宗羲不赞成的部分。大明制度由朱元璋手创,以集中君权、苛待臣僚、残害百姓为目的,甚至裁撤了丞相的职务,还下令子孙不得再设立丞相,官员敢有奏请设立丞相者杀。裁相之后,内阁仅有票拟之权,批红则掌握在司礼监的太监手中,成了阉宦治国。所以在黄宗羲的眼里,明制远远谈不上近乎完善,甚至可以说是糟糕得近乎完善。
至于朱慈炤所说以天下为己任、凡事亲力亲为,虽然是上古至今历代皇帝美德的象征,但在黄宗羲看来,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天子之子不皆贤”,不贤的人越努力,结果越糟糕,崇祯皇帝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反面典型,辛辛苦苦折腾了二十年,终于把自己折腾死了。按照黄宗羲的思想,应该设立丞相处理国政,选择贤人担任,而且要有职有权,相反,君主应该是“虚位之君”,凡事“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之御前,转发阁中票拟,而后下该衙门”,以免“使大权自宫奴出也”。
因此,后世思想家梁启超曾经高度赞扬:“梨洲有一部怪书,名曰《明夷待访录》,这部分是他的政治理想。从今日青年眼光看去,虽象平平奇奇,但三百年前——卢梭《民约论》出世前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
故而眼下之情势,若按照朱慈炤的思路下去,那只能是此路不通了。毛渊明稍作思考,站起来躬身说道:“梨洲先生,能不能且听毛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