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卓冉下意识地看看门外,“你这个人,不要把什么话都挂嘴上。我们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他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也许最早你和我一样,都对兑换所的信念坚信不疑,这也是我工作和生活的所有动力,但越是看似美好的事,越不能接近。我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接近完美的事物,即使他们来自另一个空间。”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陈默阳突然意识到尹卓冉的话中藏有另一层意思。
尹卓冉摇摇头,神情是真诚的。“没有,只是直觉……”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送来两碗拉面和几样蒸菜、串烧,说是老板请他们吃的。二人请服务员代为道谢后,陈默阳吃起面来。“本来已经够了,可一见他这些私房菜,又饿了。老茅真够意思,吃啊。”
“今天没胃口,喝点酒就好了。”尹卓冉只是瞥了一眼,仍旧躺下去。“要是老茅有孩子,差不多也是咱们这个年纪吧。”他对于老茅每次对他们的关照,有这样的分析和解释。
“可能当咱俩是儿子吧,也不错,认个干爹,混吃混喝的。”陈默阳显然被眼前的食物再次激起食欲,“那个周禹,你到底怎么想的,说说呗。”
这两天陈默阳不时都会在工作之余,谈及周禹。按常理分析,他觉得尹卓冉应该是对那女人有了点意思,但看周禹的样子,又实在是没有任何能引起遐想或生|理欲|望的优势。而且叶勒蒙丽督导者明确说过,即便周禹最后成为正式客户,这个案子因违背制度,连累到陈默阳也没有一点利润可以拿。但尹卓冉这样孜孜不倦地为他的事尽心尽力,让陈默阳特别想不通。
“坦白讲,还没到时候。我只是有种直觉,他会成为我们的客户。这件事上,是我拖累了你。但我知道,对你来说,那点意识利润也算不了什么。事没做成之前,我不想预设太多。”尹卓冉的话让陈默阳更疑惑,但他了解尹卓冉,这句“还没到时候”已经是基于他们的兄弟关系,他所能向自己透露的最大的信息了。
“反正我知道你是想做什么事儿,不管咋样,我挺你。”他见尹卓冉不吃,又把他那碗也端过来开吃。“根据数据分析,周禹这个星期周末,他在网络的影响力会被最大化。你说,他之后会干嘛?”
“之后?你是说和总部签合同吗?”
“不是,我是说他自己的生活。觉得这个人,挺复杂的。但有时候又觉得有点脑残。”陈默阳的意识中,这个年龄的女人,还在追星什么的,又为这种很虚幻的事付出代价,显得很白痴。
尹卓冉起来连喝了两杯酒,侧身卧着,“我的感觉,他是个对生活没有信心的人,在网络中丧失了真实的自己,靠虚构的自己活着。你知道,这一类人,如果我们秉持兑换所的信念,通过意识交易让他重新审视自己,面对真实的自己,那很有可能改变他的生活方向,让他重新开始踏实的人生。”
“我猜吧,这次这事儿之后,他会更疯,和总部签合同,最后变成一个他追求的那种网络红人,呵,挺无语的,不知道现在这些人都在想什么。”陈默阳第二碗面吃了一半就剩那儿了,满足地摸着肚子。
“我倒不这么觉得。不如我们打个赌,我猜,他之后会放弃现在的生活。最终和总部签订的不是项目合同,而是入职协议。”尹卓冉借着酒意,多说了一句,自己意识到后已经晚了,当即打住。
陈默阳愣了一下,笑道:“原来你想拉他来兑换所。”他用一种识破别人后的得意表情看着尹卓冉,“你直说啊,绕这么大弯子。但这不是我们工作范围内的事儿,况且来兑换所工作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跟你赌!我觉得够呛。说说,赌注是什么。”
“要是我猜对了,你陪我去个地方。要你猜对了,随便你开条件。”尹卓冉诡异|地微笑着。
“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不过你说的地方是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敢不敢吧。”
陈默阳不能激,一听反而来劲了,答应了他,又聊起一些琐碎的事。由于身份的特殊性,荷尔默思兑换所的所有人类职员入职后,不论什么职位,都不再与人类社会发生过深的交集,只能和兑换所的同事往来。
这个酒馆就成了尹卓冉和陈默阳唯一的聚点,大部分休息时间都会来这里,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一般来这边喝酒,因为非工作时间不能携带安隐头盔和驰掣长靴,他们都会在这里住一夜,次日才返回距离较远的住所。这晚他们仍是在套间的卧室住下,陈默阳又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儿,对尹卓冉说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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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禹在试用协议生效后的这几天,最大的困扰来自睡眠。他从来都没在一段时间内,这么频繁密集地做过古怪的梦。他自己也清楚,这是因为意识交易。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感受到有四五个自己,在不同的梦境中,向他演绎不同的诡谲片段。
每次醒来,都要在现实和虚幻中判断很久,才能让神智完全清晰清醒。他可以肯定,那四五个不同的自己,都是“灰色”。这种灰色为他的生活带来强大的压力,那是一种四面八方向他的内心袭来的压迫与束缚。他想逃离,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他甚至把梦境中的片段和现实中眼前的一切重叠,怀疑自己的视网膜是否出了问题,以至于睁开眼后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
星期五上午的总结会,周禹像往常一样,瞥了一眼陈总办公室里的那间卧室。门总是开了一条缝,里面被遮光性很强的窗帘遮蔽,漆黑一片。周禹刚入职的那段时间,总怀疑卧室里藏着女人,也许每当大家下班之后,那间房就变成了夜总会的某个隐秘包间。
但长期观察下来,又似乎没什么异常。陈总也是非常古怪的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不回家,住在办公室。这也给所有人造成一种压力,没人能比陈总更早到,也没人会比他更晚下班。每到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候,保洁兼厨师阿姨,会端着一大碗面送去陈总的办公室。
陈总也极少出来。周禹总觉得每次看见阿姨去送饭的画面,总让他感觉到午夜去上坟的寒意和阴森感。一小时的总结会,除了他自己发言的几分钟,其它时间他都在完全的走神中。主任周丽娟注意到他的状态,用一种不解和鄙夷的眼神观察他。
周丽娟只比周禹大两岁,也是个旁人眼中的女(尸吊)丝。但即便是女(尸吊)丝,也有心态和面貌上的差别。周禹属于还会在意别人评价的人,而周丽娟已然是放弃对食欲和肉|身的控制,用不在乎的态度来彰显自己内心强大的胖子。所以性格看似开朗,但非常容易记仇,并且善于推卸责任,把过失嫁祸给别人。
这一点是背地里在同事中都引起公愤的。有次因为他和一本书的作者之间,针对细节修改而引起的冲突,导致作者和陈总间的关系恶化,周禹就成了这次周丽娟的过失中最合适的替罪羊。那也是唯一一次,周禹感受到来自周遭其他同事的善意和某种“共鸣”。
但女人之间的关系比男人微妙很多。周禹和周丽娟的关系表面上又是另一种状态,也许是他们都属于女(尸吊)范畴,有着不相上下的工作能力和除此之外无可炫耀的劣势,也许是基于对美食和甜品的共同爱好。周丽娟会在某些时刻,与周禹分享甜品的同时大吐苦水,并时时刻刻暗示周禹,我们是一类、我们是一路的。
但时间一长,周丽娟对周禹无法自控的倾诉越多,周禹所要面对的障碍和困扰也就越大,并且这些大都来自周丽娟或明或暗的阻挠与陷害。他厌倦了这种不成熟的社交氛围,那种即使知道对方的虚伪阴毒,但大家也愿意用平和微笑的方式智斗的环境,对他更有吸引力。
周五下班前,他很快写好了辞呈,这是一瞬间,突然决定的。他想换个环境,一方面因为意识交易给他带来的“不快乐”,另一方面也是他在这个公司的情绪积累发生质变。他想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和出差回来后也将离职的莫晓琳做网店,或者重新换个有社交含金量的环境。总之,他决定离开。
周丽娟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吃一份芝士蛋糕,周禹在关门的那一刻很想把那块蛋糕招呼到周丽娟的脸上,就像之前某次周丽娟用一杯咖啡教训他那样。但他忍住了,用某种嘲讽的神情看着惊讶的周丽娟。周丽娟怎么也想不通他会突然辞职,并且是在一个提案获得陈总“最高肯定”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