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禹只是向后靠了靠,睁着双眼,让身体松弛下来,他想看看这个东西的运作过程。如果用他见过的东西来描述这个意识香薰炉,那只能用一种东西形容——天平。它的整体看上去是一种透明的“玻璃”材质,但从它被放到桌面上的声响判断,周禹猜测那应该是一种透明的石头。这个材质透明、结构复杂的东西,反射着球屋顶上的光芒,让他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天平”的正中心是个长脖子猫头,猫的头顶上有个内凹的圆坑。两侧的“托盘”是环状的,像以前化学课用的那种试管架,而两个圆环内分别嵌挂了两个正八面体形的“瓶子”,一个纯黑,一个赤红,它们平衡地架在香薰炉的两侧。
尹卓冉从香薰炉底座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只有烟头那么大,一强一弱地散发幽蓝的光芒。他把小石块放到了猫头上的那个圆坑内——蓝色光石竟然悬浮在其中。周禹饶有兴致地靠近点看,他的镜片上反射出蓝色石块的光在“呼吸”。
尹卓冉从球屋里的另一个石柜中,拿出一瓶周禹看上去像打针时用的“药剂瓶”那种东西,“这些漱石瓶里装的,是市场上不同人的意识、运气、心情、精神,等等,看它们多漂亮。我为您选择的,是与您的兑换物品等量的‘一周的不快乐’。”
周禹看见那个被打开的陈列柜里,放满了各种颜色的漱石瓶,尹卓冉手中那一瓶是暗灰色的。他把兑换物漱石瓶倒置在天平左侧的黑瓶上,两个瓶口像磁石那样吸在一起,漱石瓶中的“不快乐”流进了黑色的瓶子里,天平倾斜了。
“尽量放松吧,我们一般是晚上趁客户睡觉的时候,去他们的卧室,采集意识的。最大程度的放松能有效采集纯度较高的的兑换物。”尹卓冉说这些话的时候,周禹突然想到昨天晚上,他“路过”自己的房间,应该也是去某个客户家里做这件事,他可以隐身并从六楼窗口消失的一幕,让他觉得像一场梦。
“昨晚你是不是就是去找我家附近的哪个客户,去干这活儿的?”周禹暮然感觉到一阵困意。
“是的,但出于对客户保密的原则,恕我不能告知其它信息。关女士,现在最重要的,是采集您的意识。请集中精神,完全放松,放松你的身体,从头发、五官,到每一个毛孔,蔓延到四肢的松弛感……”尹卓冉很专业地引导清醒的顾客进入浅睡眠状态。
周禹很快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一个半球形山谷,山上像梯田一样有逐层递上的高大石阶。他在山脚下,仰望云雾缭绕的石阶尽头,似乎很热闹。他能看见自己,像是初中时候的样子,简单而有点邋遢的校服,那时候还没戴眼镜。
因为他此刻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脑海中“看着”初中时自己的另一个自己,突然意识到,原来在梦中,我不是近视的。但很快,两种自己迷迷糊糊地混为一体。
他出现在了山谷的最高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过那些高楼般的石阶,在梦中,他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上面有上百个人,围着一个无法形容的超级巨型火锅,有说有笑,吃吃喝喝,表演着没有声响的“热闹”。
又一瞬间,他已经成为在座的一员,眼前这个比公司会议室还大的火锅,冒着热气,对面的陌生人隔着雾气远远地向他招手,像是很熟络的样子。他突然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感,感觉自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拘谨而慌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觉得很难堪的校服。
那个作为观望者的另一个自己,又有点清醒了,他想到一件事,火锅是于晨最爱吃的,每次微|博上于晨发布吃饭的照片时,十有*是火锅,他对火锅的偏爱超越了所有的美食。难道这是于晨的派对吗?
梦境再次模糊,他心里只想到一件事:找于晨。身后是令人瞠目的火锅派对,他却身处在一条高空之中的石梁路上,狭窄的石梁两侧是翻滚的灰色云海,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心里害怕一打滑就会坠落,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而漫长的石路看不到尽头。
他想着,我应该找个地方躲雨。不知道于晨是不是被淋湿了,千万不能生病啊,他的演唱会就是这几天了。不知怎的,他感觉不到打在身上的暴雨了,像是在一分钟内,从盛夏的雨季,走到了寒冷的冬天。他看见黑暗中一支一支被点亮的蜡烛,它们是自己亮起来的,而此时的自己,正在那个虚构的意识密码的房间里。
还是咖啡色的窗帘,窗帘上藤蔓状的印纹变成了玻璃上的冰花,那两盆枯死的仙人球不见了,原来的位置,放着半盒吃剩的面,装面的纸桶盒上,还印着一个大红色的“来”字。他被强迫灌输了一个意识:于晨就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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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一片不见边际的冰地,旁观的自己告诉少女时的自己:哦,那是从前下过的大雨形成的汪洋,被冻结成一大片冰地。那个意识密码中的男人,正全身赤|裸地在外面以放数倍慢的动作滑冰。他着急地喊着于晨的名字,没有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在呐喊。滑冰的男人像在另一个极为缓慢的世界中回头,那是于晨的面容,他用一种欲仙欲死的表情对他微笑……
“关女士,醒醒。”周禹突然惊醒,像从缺氧的水底浮出水面,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从被催眠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梦中还是少女的自己、作为旁观者处于梦境和现实的自己——两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在他脑中快速闪现。
尹卓冉仍是和蔼平静地看着他,天平已倾向了另一边,右侧那个红色的瓶子里,装满了由金、粉两种颜色的线条,编织成的兑换物——那些意识,那些快乐,在瓶子里循环流动。而黑色瓶子里灰暗的“液体”一滴不剩。天平中心柱状物顶的猫头上,那颗幽蓝的石块消耗成一个点,闪烁了两下,消失在他的眼前。
周禹摘下眼镜,在脸上稍作按摩,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只是觉得脖子后面有点清凉的感觉,像喷了花露水似的。“已经好了么?”
“是的,已经顺利完成。您将在未来的七天内,感受到各方面的变化。如果您在这七天内有任何想法,我是指关于我们的合作协议,在试用结束前,不要做任何决定。第八天,您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状态,才会理智地判断、决策。”这一段是尹卓冉用非常严肃的神情口吻讲出的。
“成吧,我大概能理解你说的意思,虽然这会儿没觉得咋地。我还需要做什么吗?”他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尹卓冉微笑并摇头,“没有了,您只需要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内心。同时,谢谢您成为我的客户。”
周禹略显迟疑地问:“是这样,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下,尹卓冉,你确定不会暴露我的私生活、*什么的吧?”
“尽可放心,价值匹配和意识密码均由第三方监控机构进行严格衡量、加密,并会在整个事态中避免不可控事件的影响。既不会浪费您的兑换物,也不会泄露您不愿意透露的个人*和意识密码。”
“那我回去了……第八天,我再来找你。”尹卓冉一路送他,快到空间屏障门那边时,周禹停住脚步,“对了,其实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直接说‘你’。”然后对尹卓冉笑了笑。他成功控制好了微笑的弧度,而非像花痴一样报以内心很想对他绽放的笑容,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纯真少女那种微笑的年纪。
尹卓冉似乎有些为难,一方面要严格遵循荷担者的工作守则细节,另一方面又尽量想让这位因意外事件而招揽到的客户满意,不管怎样,他还是很从容地笑着点了下头。告别之后,周禹按原路返回,从第八层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伪装门面出来,看见外面的太阳很好。
他并没着急下楼,而是在走廊的窗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阳光、车流和人头。斜对面不远处,刚好能看到电视台的裤衩楼,这让他感受到了“回到真实”的踏实感。回头看看那个极其普通的门面,谁会像自己一样,邂逅这座城市下面那盘隐秘的棋呢?
他下楼了,就近找了一家甜品店,来弥补中午吃草的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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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来讲,荷尔默思兑换所在这个城市,有三处隐秘的办公基|地,核心基|地就是“荷尔默思兑换所总部”;第二个是巴斯特人员工为主,专门服务于摩希尸罗族客户,称为“荷尔默思兑换所-摩罗事务所”;第三个也是巴斯特人员工为主,专门服务于人类社会的,称为“荷尔默思兑换所-人类事务所”。
尹卓冉所在的这个兑换所就是第三个,起初里面的管理者和员工都是巴斯特人,后来总部下令将其改造为实验性的分支机构,是为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并提供服务,荷尔默思兑换所历史上第一次广泛聘用人类,作为荷担者和其中一小部分中层管理人员。
兑换所服务的客户,主要是人类社会、摩希尸罗族社会、以及一小部分巴斯特族移民社会,他们可以在自己的社会内部进行交易,也可以与其它两个世界的族群进行交易。兑换所以追求意识平衡为信念,通过不同族群内部外部之间的交易,获取“纯意识利润”——以维持巴斯特族在人类社会、摩罗社会中的生存空间。
尹卓冉提到的“第三方监控所”对巴斯特族、摩罗族、知道兑换所相关事情的人类来说,更为神秘。绝大多数人只知道,第三方监控所的工作人员被称为:“权衡者”——那是种高于兑换所各族文明的另一个神秘存在。
荷尔默思兑换所-人类事务所的历史并不久,尹卓冉是第六批人类荷担者,经过三个月严格而复杂的培训之后,刚刚从扫描员晋升为荷担者,昨晚邂逅周禹的一幕,是发生在他作为荷担者的第四次工作中,离培训结束才两周而已。
扫描员是兑换所最底层的员工,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在这个中式围棋办公基|地的下层,还有一个宽阔的空间,就是他们集体办公的场所。扫描员的工作主要是“意识气象分析”、建立“意识数据库”、“意识客户资源储备”等,工作突出的扫描员经过考核,可升职为荷担者。
球屋这一层,就是荷担者的办公场所。二楼除了员工和客户的餐饮中心,还有兑换所智能评估中心、人力资源中心、意识市场中心、跨界合作中心、安全防御中心、质能转换中心等十多个不同职能的部门,尹卓冉的上级部门是客户服务中心,也是兑换所的核心部门之一。
送走周禹,尹卓冉回到办公室,对石桌那边的空气说:“你还不出来?”
就在刚才周禹坐过的沙发另一头,出现了动静,另一个与尹卓冉穿同样制服的男人,摘下了安隐头盔。他站起来满足地伸个懒腰,“你真大胆,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大胆!”他说话的语气声调不像尹卓冉那么柔和,看上去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我说过的,如果你在,可能他不会那么放松。至少已经签了试用协议,有效的第一步!”尹卓冉倒了两杯绿色的酒,递给那个人一杯。
这个一开始隐藏在办公室的男人,只比尹卓冉小一岁,是尹卓冉的同事,荷担者助理:陈默阳。他和尹卓冉几乎是先后在同一周,知道了荷尔默思兑换所的世界,并成功应聘为扫描员。两年后,升职考核中陈默阳仅比尹卓冉少了百分之零点四的考核数据值,而成为荷担者助理,与成为荷担者的尹卓冉分到一组。
在兑换所的每一位荷担者,都有一位助理,白色的球屋中都是荷担者,黑色的球屋就是所有荷担者助理的办公室了。周禹之前刚到,前台立刻联络了陈默阳,他和尹卓冉简单商议之后,戴着安隐头盔,悄悄躲在尹卓冉的办公室中。
“怎么样?刚才的整个过程没问题吧?”尹卓冉抬抬眉毛问他。每一次使用意识香薰的过程,都需要荷担者的助理进行严格的记录。昨晚在周禹家门外的楼道里,没有出现的那个人,就是陈默阳。
陈默阳比尹卓冉矮一点,一张长脸,额前留着斜刘海,身材不像尹卓冉那么单薄,可尹卓冉的短发是吹起来高耸着的,致使陈默阳显得更矮。他的嘴唇比较厚,看上去有点笨笨的。“当然没问题,所有细节,几乎接近完美。”他向尹卓冉比了个ok的手势。“这个女(尸吊)好像对你有那么点儿……”
尹卓冉直勾勾地看了眼他狡黠的目光,“工作时间,注意点吧……晚上做完那对情侣的,我们去喝一杯。”他和陈默阳有一个固定的聚会地点,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兑换所向所有工作者提供住宿,扫描员没有选择权,只能住在兑换所,而荷担者可以选择住在兑换所,或者外面的人类世界中。他们升职的第二天,就把账户中的一部分巴斯泰托币,在第三方监控所兑换成了人|民|币,回到从前生活的人类社会安家。
【注:“巴斯泰托币”即兑换所的巴斯特族使用的货币,简称“巴币”。】
“先别高兴太早,上面好像要问你周禹的事,你也想想怎么说吧,我先回去工作了。”陈默阳善意地提醒他,然后放下酒杯,快速拿了尹卓冉抽屉里的一盒零食就跑了——那是尹卓冉刚才和周禹签署协议时,被他瞄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