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那班人盖因贪欲太盛,邪气侵心,恶念盈胸,私室晦秽。他们惟求一己之荣华富贵,荫蔽子孙;独无大明之江山社稷,不忠不仁。加之彼等狼狈为奸,互相庇护,弄虚作假,蒙蔽圣聪。如同瓜蔓相连,网线相扣,故而难发阴垢。而这干人又权柄在握,彼以权庇某之奸佞,某复以权势馈彼之贪欲,拉拉扯扯,攀来牵去。”
朱标听罢,久久沉默。
其实蓝勤堂绕了半天,还只是含含糊糊的说的不明不白,这些事情太敏感了,除了自己,恐怕天下再也没有人会和自己交心的谈一次,皇权的威严,在这片大地上已经诞生繁衍了几千年,自己就算有限制的刻意弱化皇权问题,短短这一段时间,那又能奏效呢?
自己一再示弱,不是心软如棉,也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他在完全把控这个大明王朝之后,开始为这片大地的将来做考虑。
如果能利用自己手里的集权,开创出一个远胜前朝的大地,那该有多好呢?
自己总归是凡人,就算是有着很多人帮衬,依然是凡人一个,而且比历代帝王都清楚,他不可能长生不老,他也会有生老病死,而且坐着皇帝这个操心的职业,寿命说不定比比人还短一些。怎么利用有限的时间,为大明打下一个坚定的基础,成了朱标掌控大明之后首要考虑的事情。
弱化皇权。似乎最容易做到,自己也一直在做,朱标自己知道。凭借自己的威信,终此一生应该光靠威望就可以从容老去,权力很少会弱化去,他弱化的是他去之后的皇权。
怎么能限制一言九鼎,怎么能限制一个人的野心发展,还是要靠大家,于是他扶植内阁。建立皇事院,组建立法局。想要将权力分开一些。
内阁,是专门处理政务的地方,大家一起商量着处理国事。
皇事院是无奈而为之,要处理自己的这班皇亲国戚。让他们不至于成为地方的祸害,又不至于限制太狠,动摇了朱家的地位,很是头疼,朱标自己已经把自己也是朱家的人,正在逐渐完善。
而立法院只是一个雏形,一直得不到民间和朝堂的重视,除了成为争权夺利的市场之外,别的一点用也没有显示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朱标分析了很久,也是最近几年才发现,还是自己限制了这些进程的发展。皇权为尊,自己存在,就凸显不了这些部门的地位,这也是他决定离开出巡的原因之一。
好处没有得到多少,但是坏处却越来越大,特别是自己过了五十岁之后。随着自己三个儿子的成长,百官之中。无可避免的就要站队,而自己弱化皇权,更是增长了他们的气焰,嚣张到自己这个皇帝也快看不下去了。
必须要在自己离开之前,把一些事情做好,想到这里,朱标抬起头来,打断了御书房的沉默,对蓝勤堂说:“明天是休沐,不用上朝,朕想出去走走!!”
“皇上明日上午要赏菊花么?臣下马上就去安排。”
深秋的菊花盛开,皇帝在无意中说了两次了,蓝勤堂和内宫的女官们,早就在御花园做好了准备,在哪里布置妥当,只等着皇帝开口呢。
“是要看菊花,但不是去御花园!”朱标看透了蓝勤堂的想法,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听说太平镇哪里也开始闹菊花,朕想去看看。”
“臣遵旨。皇上,除了顺妃娘娘、淑妃娘娘二位千岁以外,还要传谕哪几位皇亲和大臣随驾?”
“不要不要,一个也不要,你随朕去就行了。”
“这……”蓝勤堂震惊,太平镇虽说在京郊只十里之遥,但皇上皇上要微服出巡,还要自己一个人跟着就行,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得了?
不容蓝勤堂分说,朱标叫他附耳过去,一听,更加惶恐不安,但圣命难违,只得连连点头: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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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下了两个时辰的雨还夹着一阵冰雹,早晨起来不那么热了,空气清新,纤尘不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远处的天空中还集着浓云。
郊野的阵风吹来,爽人心脾。石城门通往江边的小道上,一头小毛驴欢快地踮着四蹄,项下的小铃铛嘎啷啷直响。驴背上骑着一位年过半百却颇有精神的老人,肩后背着一顶青皮斗笠,身穿米黄色杭纺短衫,手捏一把芭蕉扇,矫首暇观,嘴角边挂着惬意的微笑。
毛驴后边跟着个脚夫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同样背着牛笠,只是臂上斜挎着个蓝布包袱,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像极了走访亲友的父子两人。
他们翻过一个松林小坡,便见路旁有几处村舍。越过一座小石桥,走进村里。但见杨柳堆烟,清溪环绕,粉墙青瓦,很是清雅,骑毛驴的老人要下来,脚夫慌忙上前搀扶。
“勤堂,朕渴了,找个人家寻点水喝喝。”
“皇上,”蓝勤堂以食指封唇小声嘘道,“那个朕字不能说的呀!”
“噢,对对,”朱标谐趣地点点头说:“但你也不能叫朕......不对,叫我,叫我皇上呀!”
两人相视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自在,很舒展。
他们到达太平镇已近已时。
太平镇是个丁字形的小镇,二水夹流。舟揖塞港。石板长街上肩摩踵接,一片喧嚣。小镇在元末迭遭兵火,洪武年间以后才渐渐兴旺繁荣起来。镇上竟有茶楼酒肆六十余家。
朱标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瞧西望。蓝勤堂紧紧贴着他。一些侍卫便衣打扮正前后左右暗里护卫着皇上,警视皇上身边的每一个行人。
拥挤的来往行人免不了推推搡搡,就有一个担柴的被后边的人拥得站不住脚,担子撞到了朱标身上,皇帝猛一个趔趄,蓝勤堂慌忙伸手搀住,担柴的“哟哟哟”非常歉意。“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的。”朱标说:“没事没事,人太挤了。”说罢朝右边的一个稍开阔的地带走去。
这儿一溜排着些卖馄饨、面条、炸油条、稀饭、包子的小食摊儿,越过一座拱形小石桥,是一片一面临湖一面小坡的开阔地带。来往行人肩背手提,推车的赶驴子的挑担的匆匆而过,湖里则是舟揖穿梭。
走了一会,朱标不由有些气喘,感叹地说:“历朝历代皇帝,吃喝拉撒睡都由太监宫女侍候,真与废人无异。朕虽然不用太监,但是依然如此啊!!”
蓝勤堂嗫嚅着不敢搭话。
朱标又说:“勤堂,今日就你我二人微服下乡。你说有多自在,比在宫里快活多了吧?”
蓝勤堂忙说:“是的,是的。”心里别提多别扭了。转过头看看四周隐藏的侍卫,无奈的跟在皇帝的后面。
朱标忽然沉默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次只带着蓝勤堂出门,是寻踪怀旧呢还是逃避什么呢?他似乎陷入迷蒙混沌的梦幻中,可能是寻踪,也可能是逃避。他带这蓝勤堂在湖畔漫步。慢慢的走着。
日中时分,朱标带着蓝勤堂来到镇上一家傍湖临街的天外客茶馆。已热得汗流浃背。使劲地扇着手中的芭蕉扇。
他们在楼上一间凭临荷塘的桌边刚坐下,便有茶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口气报了碧螺春、龙井等七八种名茶细点。在宫中喝遍天下佳茗,只点了一壶山寺野茶。要了两屉小笼包子,四碟小菜,酱豆荚五香蚕豆、采石干、无锡香菜。
混迹在喧喧嚷嚷的茶馆中,两个人对坐饮茶小吃,谁也没有在意他们。蓝勤堂审慎地扫视一眼周边的茶客,就发现七八个面目熟悉的侍卫化妆成客商模样杂坐其间。
朱标凭窗眺望湖荡,这景象恍然如昨,记得有一年与皇后、小维、还有谁呢?不去想了,他们一起赏荷的情景,皇后、小维的浓浓兴致,手下们融融乐趣,作诗联句罚吟罚唱的欢娱喧嚷,俨然萦回耳际。于今景色依旧,往事已逝,世事浮沉,过眼沧桑,不觉升腾起缕缕伤感和莫名的惆怅。
从皇帝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窥探出朱标正在回忆过去,蓝勤堂那时还小,长大之后就开始帮朱标处理锦衣卫的回去,也不知道皇帝此时在想什么,但这次出巡,皇帝本来就是为了散心,怎么才能不让皇帝回想过去呢?旧地重游,人世全非,览物思情,必生怆凉矣。
急着想个办法来岔开皇上的忧思,忽然看见一个唱小曲的女孩正走过来,连忙小声地对朱标说:“皇……老爷,唱小曲的来了,老爷想不想听听?”
朱标从沉湎中侧过脸来,见小女孩正在几步以外边敲两头鼓边唱小曲。女孩只有十二三岁,长得很娟秀,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操着胡琴和笛板。
朱标早就知道,江南市镇茶馆,往往有江湖男女演唱的南词,滩簧、花调、大书、道情、戏法、隔壁戏、木偶戏。花鼓调、莲花乐等俚语村调,难登大雅之堂,在宫中绝听不到,而那些阳春白雪古板单调的宫廷乐曲实在听腻了。他少年时在民间常听小曲,自己也会哼几句凤阳花鼓调,所以听到这小姑娘腔如出谷雏莺婉转啼鸣不觉感到亲切,饶有兴趣地支颐倾听,那女孩正唱的是:
我杨家为社稷忠心耿耿,赴国难从来是自请长缨。
孩儿们在疆场多殉亡命,抗辽兵老令公忍痛出征。
望边关恨奸佞心如火焚,急国仇思家恨等待面君。
却是《潘杨讼》。也就是讲宋朝的时候,潘仁美陷害杨家将的一段戏文,小姑娘唱的是有滋有味。唱罢,茶客们纷纷给那女孩施舍些纸钞、铜钱。朱标也笑了笑,叫蓝勤堂给唱小曲的一张价值小钞,唱小曲的父女惊喜异常,从来没有人给过这么多的赏钱,趴在地上给朱标磕头。
茶馆里乱哄哄高声大哗高谈阔论。这些茶客大体是商贾小贩,四乡村民。每天早晨由各乡村开船来埠,中午由镇还乡。到镇后便步入茶馆。茧、丝、新米上市时,茶馆成了乡人探听市价行情之所,而那些经营丝茧米以及其地土产的掮客也出没活跃其间,从中撮合。赚取佣金。
也有些闲适老人地主绅董书生学子在此饮茶聚谈,而那帮市井无赖游手好闲的纨挎子弟也往往跑到茶馆厮混。
朱标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不时看一眼喧喧嚷嚷的茶客。邻桌两位老人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的桌上摆着两只精致的鸟笼,似乎都是画眉。一位精瘦老人看上去已年逾古稀,眉毛胡子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穿白色夏布衫裤,摇着一柄绘画折扇;另一个老人很胖。像个罗汉,年纪约在六十开外,穿一身象牙色纺绸衫裤。他敞着前胸,不住拿手巾往头上胸前揩汗。
朱标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倾听着他们的交谈,那胖老头探身对瘦老头笑道:
“老哥,刚才那唱小曲的词意你听出来了么?那原是杨家将满门忠烈,却被人陷害的男丁难存,看来本朝也要出现那种状况了?”
瘦老头将折扇一合。在桌上点两点,又指指上面。说:“本朝景泰皇帝圣明天纵,革新吏制,励精图治,普天之下确是欣欣向荣。听闻皇上仁慈,颇有仁君之风,对待一些有罪的大臣都网开一面,哪能出现这种情况。”
“嗨,那是前些年,果然暖风细雨,润物无声的,如今就不同了。”
蓝勤堂一听汗都出来了,刚想找个借口前去阻止,却被朱标用眼神制止,只能在那里尴尬而又心里害怕的陪皇帝听着。
“唉,有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想那杨家满门忠烈,却因为奸臣几句闲言闲语,落得个八个儿子死无葬身之地,而那边关守将更是一层骗一层,下官瞒上官,官官相卫,隐而不举,沉冤待雪十几年,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真的是惨啊!!”
瘦老头明显的进入了戏文的角色,在哪里唉声叹气,那胖老头明显就清醒的多,说道:“那是唱戏呢,你也别忘心里去,现在皇上乃是千古明君,不会再出现那种事情,而且最近多年边关宁静,听说勇王已经打到了一个什么欧巴罗的地方,看来大明再过几十年,依然会风平浪静,怎么还能出现那种事情呢?”
“谁说没有,最近的事情,你老不是没有听说过,现在满京城里都在传着,文武百官都要置齐泰家于死地呢,为首的就是......。”
话没有说完,就被胖老头制止,笑道:“你老二就是嘴坏,本来说好了几天过来散心,你老二却谈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没有听过“某谈国事”的话吗?”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是古话民谚,历朝历代在所难免。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得堂皇,其行难矣。反正老哥与兄弟已告老还乡,眼不见为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上功德无量,德泽兆民。可是,大明才建国五十余年,就有着这样的事情,不是......。”
“坏就坏在法行于贱而屈于贵,”胖老头瞥了一眼摇着在一旁喝茶的朱标,又探过身去压低声音说,“老哥,前天登闻鼓被敲响了,你听说过了么?”
“老朽曾有所闻。”
“这不,近来太子迎接齐泰父子进京受阻,朝野皆知,沸沸扬扬,老哥知道么?”
“太子受阻当然知道。老朽虽然一直是衙门小吏现在告老,侄子还在衙门里,前天他来镇上便悄悄对我说了。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全国绝无仅有,若是换成太祖皇帝,恐怕早就血流成河了,可是又如何呢?至今不见下文。难道说皇上不知道吗?”
瘦老头唰地打开折扇,紧摇几下,叹息道:“以皇上之英明果决,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呢。”
“不然。齐泰固然功高,但是也有功高震主一说,有消息传来,宫里面是想着把这件事慢慢的等他闹大,之后就算是齐泰有几条命,多大的功劳也保不住脑袋的。”
“可是,皇上登基三十余年,没有见皇上做过倒行逆施的事情,你说的这些话不可信,不可信!!”
胖老头摇头说道,显然是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赶紧拿起茶杯喝了几口,那瘦老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不当官了,胆子还是那么小,你没有想想,那齐泰得罪的是谁,是大明所有皇亲贵胄,就算是皇帝不想他死,但是法不责众,也保不住齐泰的。”
朱标听到这话,变了脸色,霍然站起。旋即又沉静下来,探身插话说:
“听口气,二位皆是告老还乡的朝廷官吏,你每议论这些,就不怕锦衣卫探了禀报皇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