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渐渐从父女伤情中渐渐冷静下来,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臣下,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女儿,说道:“事情朕都知道,可是父皇不能那样做。朕虽说是你的父皇,但也是一国之君,哪能出尔反尔?”
太子朱标舒了一口气,本来不用担心的他,刚才看到安庆公主的哀求,也觉得有些不忍,但有些事情,就算是不忍,也需要去做。
正在想间,听安庆公主又说:“父皇,国法不外乎人情,父皇您铁面无私,不也有洪武十三年赐死宋濂,后来不也是撤旨了吗?”
朱元璋迟疑地说:“这……的情形与宋濂不一样,朝廷颁布茶禁,私茶出境者二千斤处死,多到十万斤,若是不问,叫朕如何向天下交待?”
安庆公主停止了啜泣,看着犹豫中的父皇,又看了一眼正在沉默的太子朱标,突然问道:“那女儿想知道,这到底是父皇的意思,还是的意思,如是父皇,那您执法也难免偏心不公。”
朱元璋被女儿这么一激,并没有生气,反问道:“你说父皇偏心不公?难道是朕处罚过的第一个皇亲吗?”
朱元璋将事情揽在自己的身上,太子朱标心里对老朱的爱护十分感激,安庆公主站起来,反诘道:“犯有叛逆之罪的,父皇执法理所当然。但也有例外,驸马李琪就受到法外施恩,那郭英犯律当斩不也是受到父皇赦免么?”
朱元璋语促地说:“你……?”
安庆公主接着说道:“再说父皇曾经谕示,凡贪赃受贿六十两银子者斩,而实际情形如何呢?若是真如此严格执法,则……。”
打断她的话,朱元璋说道:“不要再罗嗦了!你那日闯进皇亲会议发了那一通议论朕都知道了,还要再向朕重述一番?”
“安庆那一番慷慨激昂之论确也不无道理,朕也曾感而叹之,为何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但是你的言辞也失之偏颇。就如闹市行人,虽有盗贼,只能见其作案方可抓捕,总不能怀疑那人山人海个个皆是盗贼吧?正直廉洁之人总还是多数。怎么能尽言天下乌鸦一般黑呢?”
朱元璋将辞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朕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凡有举检,必查必办,证据确凿者,决不容情,决不姑息,决不轻饶!你丈夫贪赃大案。铁证如山,天下议论,朝野哗然,若是不问,朕将何以面对天下臣民。朕之峻切立法何以慑服他人?你想让储君受到千古骂名吗?”
见父亲变了脸,安庆公主又跪下去乞求道:“父皇训教英明,儿臣铭记深心。女儿无话可说,只求父皇恩诏一道。免我丈夫一死…..父皇,女儿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难道父皇就忍心叫女儿老来无伴,长夜苦熬吗?要是这样。女儿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心头一震,瞥了她一眼,但还是横下心来,闭目不语。
安庆公主将母亲一向高举过顶,放声恸哭:“娘……母后啊,您若是能活到今日就好了。父皇只听母后的呀。母后,您开口说句话吧!”说罢,重重地以头叩地咚咚响,不住地叩着叩着……忽然歪倒地上。
朱元璋见状,挣扎着想要坐起探视。太子朱标上前一步,将安庆公主扶了起来,但见其额头沁血,双目紧闭,四肢痉挛,慌忙喊叫:“来人啦!”
“快,快传御医!”
由于朱元璋身体不靖,宫内倒有御医驻守,片刻间赶来两人,俯身搭脉,跪下禀道:“皇上,太孙殿下,公主只是心情过激,休息一下即可,并无大碍。”
然后,御医叫侍女托着安庆公主的脖颈,便将几粒丹丸填入口中,又喂了几匙带盐的茶水,然后平放在另一端的矮榻上。
凝视着自己的女儿,朱元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不停的变换着,过了好久,长叹一声,对太子朱标说道:“太子,命人将你姑姑抬回公主府,同时命内卫看守府门,任何人没有你的同意,不得随意出入。”
太子朱标领命,办妥一切后,又回到朱元璋身旁,望着这个晚年凄凉的老人,本来少有的亲情,在那一瞬间都流露出来,眼前的这个老人,以前是一个统帅千军万马将蒙古人赶出中原的统帅、令人望而生畏的帝王、刑罚严苛的一国之君,但是现在,只是一个伤了自己亲生女儿心灵的父亲。
“朕想去钟山看看你祖母!太子,你去安排一下吧。”
“皇上……。”太子朱标吃了一惊,看着已经羸弱不堪的朱元璋,心里犹豫着,后者则加重语气强调道:“去安排吧,今天,朕还是皇帝……。”
太子朱标心里一震,连忙前去安排,朱元璋又吩咐传旨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驸马梅殷等人陪同,太子朱标一一照做。
春寒陡峭,用暖纱罩住龙舆的窗隙,里面生了炭火,怕中了炭毒,用竹筒将青烟引出了舆外,一行人浩浩荡荡,再无遮掩,由锦衣卫开道往钟山而去。
拜祭之后,朱元璋又在享殿里独自呆了很久,才出来却是义无反顾地踏上十多丈长凌谷飞架衔接方城的箭桥,经左右道上达明楼。凭栏环顾,一座四周砌有城墙的圆形土丘赫然入目,那下面的地宫里便长眠着他一生相敬如宾的孝慈皇后马娘娘。他知道,自己大行之后也将要埋葬在这里……。
仰观郁郁苍苍的群山,俯瞰寂寞无声的陵墓,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与皇后亲密共处的岁月,想起受皇后娇宠的安庆即将成为孀妇而苦度漫漫人生……。他那铁石般的心肠酸楚了,忍不住涔涔地流下泪来。
朕错了吗?朕可以治理天下,令万民敬仰,可是却无奈自己的子女,不能给安庆一个完整的家,朕分封天下,以儿孙为国之屏障,但是却因为太子的早毙而使诸王心绪不宁。他何尝不明白臣下的担心,从驸马的事情上,他只是听臣下禀报,就能分析出不过是互相试探中的一个牺牲品而已。臣下针对的是谁?
朱元璋回过头来,扫视了一圈身后跟着的诸人,晋王、燕王、周王,还有在外就藩未归的藩王们,难道真的不能按照朕的意愿将大明的一统江山进行下去吗?
原来,他只担心臣下过分柔弱,应付不了朝廷中复杂斗争的局面,危及朱家万世基业,所以严加教导,诛杀对于江山有威胁的任何人。但是此时,他却又害怕祸起萧墙,以臣下最近一年做事的老成,万一对藩王们动了杀心,天下可都在看着皇家的啊。
朱元璋心情郁郁不欢。跟在后面的太子朱标和诸王、驸马梅殷也不敢多说,看着山风吹过,皇帝的肩膀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显然是受了风寒。心里不由着急。
太子朱标上前一步,搀扶着朱元璋的胳膊,轻声道:“皇上,咱们下去吧。祖母看见你这样,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
朱元璋心里一震,双眼中泛出一丝精光,在回头看看寂寞无声的孝陵,好像看见皇后再那里向自己招手,往日的音容笑貌一一在眼前浮现。
呼呼的山风突然却又变成女儿安庆的哭泣。声音越来越大,又好像马皇后的叹息,最后演变成那些贪官在皮场庙的哀嚎,朱元璋咬了咬牙,闭目凝神。骤然转身道:
“传朕谕旨,驸马都尉触犯大明刑律,论罪当诛,敕令自尽,赃银没入于库。另陕西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等涉案人员并论坐死。”
“啊!!”众人谁也未曾想到,朱元璋会在皇后陵前宣布这一决定,虽然开始已经猜到了结果,但是却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最早也是在回宫之后吧!!
“朕想除贪赃官吏,奈何朝杀而暮犯。今后犯赃的,不分轻重、不分是谁。统统都杀了!此话用金牌刻制,悬挂于奉天门,名为警惕,实为祖训,子孙勿得相忘!!!”
太子朱标跪下领旨,众人皆心里不解,其实这一条,在洪武年间已经是这么的执行,为什么皇上又重复了一次,各人正在思量间,还是太子朱标距离朱元璋近一点,抬头看时,发现老皇帝脸色煞白,身子也在那里摇晃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一步扶着老朱。
诸人听到呼声,都从思索中惊醒,看到皇上这般模样,不敢再犹豫,急忙护着朱元璋下山回宫。
洪武三十年三月十九日,皇帝下诏:“驸马都尉,辜负圣恩,枉顾国法,敕令自尽以谢天下,帮凶余人,皆鞭死弃市……。”
安庆公主府内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的闹剧,惨然饮下御赐毒酒,自嘲的笑着死去,年过四十的安庆公主,仗剑刺杀前来传旨的燕王朱棣和宗人府经历司经历丁志方,未遂。乃至癫狂,先扯住朱棣的袍襟大哭,后拂尸痛哭,泣不成声,口不能言。
翌日,谕旨:赐封伦长子欧阳强为奉国中尉爵,钦封旗守卫指挥使。
以驸马嗣子的身份入爵赐官,虽然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小爵位,但也表示了莫大的荣耀了,虽然比不得藩王,相比于其他外戚已经是天壤之别。
三月二十一日,一代开国皇帝朱元璋陷入混沌状态,发榜召集天下名医为皇上治病,除太医院众医官外,无人揭榜,束手无策,只好勉强用人参续命,其间,紫禁城内动荡不安,以为皇上事先曾言,自己大行之后,要未有子嗣的嫔妃殉葬,眼见皇上病情恶化,内廷之中哀声甚重。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初十,朱元璋骤然清醒,速召太子朱标、驸马梅殷、翰林学士方孝孺、晋、燕、周等在京诸王乾清宫见驾。
颁遗诏曰:“朕应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太子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后,命诸人皆出,独留太子朱标侍驾。
此时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太子朱标看着皇帝的目光涣散,已经渐渐失去了神采。左右无助的张望着,喃喃自语道:“朕该去了,怎么不见皇后来接朕……。”
太子朱标心中不由大悲,自己在太子的位置上苦苦挨了三十余年,朱元璋对自己也曾经严苛过。但最多的还是父子亲情,也许也曾经想过要另立储君,但除了为大明的江山着想外,最多的还是护犊之意,而自己却在时时刻刻的想着防范,几乎没有把这个年迈的父皇看成自己的亲人。朱元璋在大病之时,还不忘为自己撑腰。冒着伤心的痛楚,处死了,最后病情的恶化,和心情的郁结很难分开。
可是自己呢?真正的关心过朱元璋吗?搜遍自己的心绪,估计最多也就“敬畏”二字而已。
太子朱标在心中暗自内疚,耳边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忙应了一声,擦拭掉眼角含着的湿润,轻声说:“皇上,儿臣在呢?”
皇帝用干涸的手紧紧握住太子朱标的臂腕,道:“要记得。朕能用的手段,不一定适合你,要善待诸王,按照臣下之前所说,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不可,则削其封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非不得已不要举兵伐之。”
太子朱标一愣,没有料到一向强势的皇帝到现在会说出如此的话,想想也是释然,继续听朱元璋说道:“燕王不可令其离京,若离京,臣下可便宜行事,为大明安定计…..。”
……。
五日后,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十五,方出乾清宫,形容憔悴,面现悲色,向守候在外面几天的诸王、百官宣布皇上驾崩,于是讣告四出,天下缟素……。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同月二十六日,太子朱标遵从遗诏继皇帝位,改年号景泰。诏曰:夙夜祗惧,思所以克相上帝,以无忝皇祖之大命,永为宽猛之谊,诞布维新之政。以明年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德维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言,斯致雍照之盛,百弼卿士,体朕之怀。
同一天,葬帝于孝陵地宫,于皇后马氏合葬。谥高皇帝,庙号称太祖。朱标下诏行三年丧。群臣请求以日易月。乃诏令:各府衙门内设灵堂,为皇上摘冠、服缟素缟,戴孝巾,斋戒,举国吊唁。各衙门设灵堂,官吏一律到衙门府祭奠洪武皇帝。各府机务奏折先送文华殿。礼部速拟国丧和国葬事宜,国丧期,一律禁止九卿交结串门事宜,在家斋戒,若犯忌讳,当按国法重治。
皇帝的死像沉重的愁云,压在紫禁城上。京师笼罩着哀重的氛围。京城各大城门上悬挂白花黑绸,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都低沉着头默默无言。
文华殿里石柱拱梁上也是披挂白纱,朱标身着黑衣孝服,头戴白孝巾,正皱着眉头看礼部送来奏折:“京师百姓官员要在二十七天中摘冠缨、服素缟,一个月内不准嫁娶,一百天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二十七天不准搞祈祷和报祭。服未除前,文件票拟用蓝笔,文档一律用蓝色油墨印刷。京师自大丧之日始……。”
明日他就要搬到乾清宫居住,今天是他在文华殿的最后一天。眼睛盯着奏折,却是一点也没有看进去,没有即将登基时的兴奋,也没有父皇死后那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甚至没有对父皇死去的哀伤。
在偏殿一起守孝的庞煌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把历史改成了什么样子,由于他的策略需要,使欧阳伦晚死了半年,却导致朱元璋提前近两个月驾崩,晋王、燕王和周王几个威胁最大的藩王都在京师,处于半软禁状态,冯胜、傅友德没有死,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但是威望犹存。自己也没有太迷信历史中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人的能力,因为,现在政局中,有了现实的郁新、杨杰、解缙等人的加入,使即将成立的景泰新朝中大臣更替不用太快。
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庞煌这样想,但是心里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不祥之兆来源于哪里呢?是来自自己即将远行的心情?还是自己遗忘了什么?
以老朱眼光的老道,在临终前几乎将当前的局势的打算猜测的大致不差,除了自己是穿越而来的身份之外,对于自己近几年的变化基本上是了若指掌,由此可见朱元璋对自己的防备,和出乎于自己所知历史之外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