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仁立在钟楼下的空地上,钟声,娃儿们的嬉闹声和歌谣骤然间消失了,只有一群鸽子掠过钟楼,带着哨音,振翩飞逝,钟楼下顿时显得异常宁静。这座建于洪武十七年的四方形大钟楼巍然屹立,十三年的风雨剥蚀丝毫无损,那每面宽二丈九尺的基座一律青砖砌成,十二丈高耸入云的楼层雕梁画栋,重檐复屋四角攒尖顶,楼上悬挂一口巨钟,自寅时至酉时,每个时辰敲击报时,浑洪的响声传遍南京城每一个角落。叶小天后叉双臂,仰首观瞻,大钟楼沐浴在夕阳的光晕中,显得金碧辉煌,无比壮观。
“叶大人!好雅兴!”
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吃了一惊。一匹高大肥硕的黑马拉的马车来到他的身边,掀开车帘锦衣卫佥事盛唐正向他拱手。
“嗬,是盛佥事!”叶小天拱手还礼。
盛唐走下马车,拱手说道:“管事大人为何微服而行,莫非是……”
叶小天一把拉住盛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燕王世子有关!”
“噢,何以见得?”
“盛大人,你想想,城中遍贴谣辞,娃儿争唱歌谣,正好是燕王世子失去踪迹的事情,哪能如此巧合,如此张狂?”
“叶大人,如果是燕王世子所为,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下手?依在下看来,断然不会是的,这样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的。”
“那么。城中遍贴谣辞,儿童竞唱反谣又如何解释?”
“这……,估计是巧合吧!”
“盛大人,本官以为。即使不是燕王世子,也必是反贼作祟,务须严刑峻法!”
“叶大人的意思是……”
“斩首弃市,杀一儆百。”
“那……请问大人,斩谁的首,杀谁的头呢?”
叶小天冷峻地抽搐着面上的肌肉。反问道:“盛大人,这些娃儿公然传唱反谣,该当何罪?”
“可是……正如大人所说,满城娃儿竞相传唱,难道——”盛唐的脸色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好像有些看不透叶小天,心想着这个叶大人可能是被逼急了吧。
“抓住几个娃儿,将他们的父兄斩首问罪!”叶小天坚定的说道。
“叶大人,这样做不好吧,咱们这毕竟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万一被皇上知道,叶大人,你也知道后果的,何况皇上本来就不上倡导严刑峻法的圣明之主。”
“本官此意已决,盛大人。你也不要阻拦,到时候就算是皇上问及,凡事由我自己一人承担便是。”叶小天毫不客气地扬长而去。
“毬!”盛唐唾了一口,在心中骂道。他确曾看到贴在城中的谣辞,也亲耳听到娃儿们的传唱,但是他与叶小天的想法却完全不一样。他以为谣辞是不是燕王世子所作倒无关重要,是谁做的果然要查,但是现在严峻的情势是:谣词中挑明太子镇江的事情,还充满了对太子声望的打击,颠倒黑白。弄得人言沸沸,满城风雨,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这才是最要命的!
“啪!”盛唐坐上马车。马夫猛抽响鞭,黑炭马昂首长嘶,向着钟楼的北大街飞驰,路上行人惊慌闪路,惶恐地看着那迅疾而去的一团黑风。
傍晚,雨后的夕阳血一般殷红倒射在镇江南山的西麓丛林,一片旺盛的新绿中散缀着点点小花,淡淡炊烟和霭霭山岗轻锁嫩寒,山溪间的清泉伴着蛙鸣、鸟语,叮叮咚咚地蜿蜒流泻,仿佛是王宁妃笔下的春日夕照图。
忽然,百鸟腾飞,糜鹿惊逃,丛林间传来一阵疾雨般的马蹄声,四匹马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一红一白二黑,红的如一团流火,白的似一道闪电,黑色的则在后面沉默的跟着,在寂静空旷的山野显得特别醒目。
朱高炽、杨兰儿并辔纵骑,杨兰儿一身墨绿色短装狭袖轻便衫裤,跨下一匹枣红马;而朱高炽则通体缟素,骑着一匹白龙驹。二马井头,撒开四蹄,谁也不让谁。
“世子,看见前面空中的飞鹰了吗?”杨兰儿大声喊着,“让奴婢再看看世子的箭法。”
“算了,让给他们吧!”朱高炽侧脸应道:“累了,拉不开弓了。”
后面的两名随从听见,连忙驻马。他们同时从箭囊中抽出雉翎箭,拉开硬弓。飞马跃过了横在前面的小溪。
“我喊一二三,你们同时发箭”杨兰儿从飞奔的马上狐假虎威的喊道。
马一直往前飞跃,空中的鹰示威似地紧逼着他们,在他们的头顶窜上劈下,骄傲地盘旋。
“一——二——三!”
弦响箭飞,速如流电。一声凄厉的哀鸣,飞鹰跃落到奔驰的马后。
他们同时控辔回马,马儿同时矫健地振鬣扬蹄,兴奋长嘶。
“好箭法!”
一声雷鸣般的喊叫,刮来了一阵黑色的旋风,炭黑色的马上端坐着一位通身紫服的粗壮男子,棕黑色的脸膛上浓眉厚唇,双目如电,浓密的胡须在夕阳的光辉下油亮油亮,他催马捡起被射死的鹰,在手中摇晃着。
“刘将军!”朱高炽看见这两个人不露声色,但是两个随从却是同时喊道,朱高炽小声地问杨兰儿:“瞧他那威风,可像是张飞,黑煞神?”
张飞,是罗贯中新做《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大家都知道,因为真正历史的张飞可是白面将军,而杨兰儿却用于比喻黑煞神,可见演义永远比正规历史要深入人心的多。想到这个他们都笑了。
这个刘将军纵马来到他们跟前,貌似憨笑地摸摸后脑勺:“拜见世子和娘娘?”
“来,刘将军。你也试试箭吧。”朱高炽取下自己的弓,同时抽出两支箭。刘将军接过,在马上左顾右盼,突然。他一撒缰绳,黑炭马跃起,狂奔。大家都一眼瞥见前边的青草地上有两只奔跑的灰兔,向丛林中逃窜,眨眼工夫,跑在前边的兔子歪倒在地。紧接着,另一只进入丛林边的灰兔在小坡上也倒下了。
“好!”朱高炽夫妇同声喝彩。刘将军笑盈盈地朝他们走来,习惯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在世子面前献丑了,俺还差得远呢。”刘将军说。
他们跳下马,放几匹马在肥嫩的草地上美美地嚼食起来,悠然地摇动着尾鬃。而两个随从则是很识趣的在周围兜着圈子,看上去像是警戒的模样。
这个刘将军正是镇江水军指挥使刘遂,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约好来接朱高炽的,两个人很熟悉的样子,则因为刘遂乃是合肥人。距离凤阳并不远,而他的升迁和朱高炽的关系网有着扯不断的关系。
而杨兰儿也走到不远的一棵橡树下,翠绿色的衫裤在晚风中拂动,衬着她那粉红色的脸,夕阳下,像青枝绿叶上盛开的一朵牡丹。那么端丽,那么迷人。
朱高炽与刘遂对望了一眼,开始谈起了正事。
“俺看这里有文章,”刘遂说:“这太子爷也真的能沉住气,现在依然雷打不动的,要是让不知道内情的人看见,还以为不关他的事情呢,还有齐泰父子,现在都不出院,任由外面在哪里唱戏。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都在等什么呢?”
朱高炽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哼!”魏成贤愤愤地接着往下说,“还有,现在镇江的防务。基本上那个知府都不管,全部都放在我这个水军指挥使的身上,他们只是象征性防止一下那些士子,真的搞不懂,难道是他们故意的……”
“别胡说,”朱高炽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你跟着我几年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有些话不能乱说的,你这次来接我,有没有人注意?”
“没有!”刘遂说道:“我在镇江没有天敌,只要太子爷不过问,谁还能管的了我?世子大可放心,我这次是便服出来,没有人注意的,在我府上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我过来的。”
“小心使得万年船,”朱高炽摇头,说道:“你是我的人,估计很多人都知道,这次我失踪自己来镇江,估计会有很多人注意你,还是小心点好。咱们现在就进城吧,再晚就天黑了,什么事情到了镇江再说。”
刘遂欲说忽止,只好随着朱高炽等几人上马,猛提马缰,双脚一磕,黑炭马纵蹄带路而去。
朱高炽心里一笑而过,同时撒开缰绳,拍马追上去。夕阳像一只红彤彤的大铜锣,枣红马、白龙驹的投影长长的映在皋兰山麓的草地上。
镇江繁华大街旁,有一条名曰七彩香坊的小街。有这么一片颇代表江南格局的粉墙瓦屋,烟柳掩映的精舍,确是奇特有趣。
入夜之后,香坊两边垂下几十盏造型各异的灯笼,灯笼上映出“探春坊”、“胭脂楼”、“梨花院”等粗黑大字。春风拂拂,阵阵脂粉香味扑面而来,游人三三两两走进七彩香坊,但见墙边门下,浓妆艳抹的姐儿媚眼流波,嗲声嗲气,一片莺啼呖呖,娇声婉转。
沿着城墙向南,小河的石桥在星光下现出朦胧暗影。史玉波甩开双脚,走过桥去。
“大哥,啥事这么急,把俺叫来?”史玉波一走进刘安家的大厅便咋呼起来。
“当然有急事,”刘安说,“晚饭之后,指挥使大人派心腹传来回谕,要我今夜亥时之后,子时之前去水军衙门后堂签押房,有机密要事谕示。”
“啥事这么玄乎?”史玉波不以为然地,“就算是布置任务,也不应该在衙门里面吧?”
刘安摇头:“我看不像。若是有什么任务,大人直接安排我就好了,用的着你去吗,何必传你随我一起去呢?”
“莫非是大人改变了主意,”史玉波惊忧地说,“因为皇上毕竟是正统。我们跟着刘大人这样暗地的和朝廷作对,始终是提着脑袋过日子,我看刘大人最近心思不宁,说不定为了保住自己。出卖世子也不一定,那么我们几个就危险了。”
刘安笑道:“看你说到哪去了!傍晚遛马时我曾听说,刘大人去接世子了,大人对世子忠心耿耿,断不会有此恶举,兄弟你大多虑了。我想。刘大人夤夜密谕,必有用意。”
“啊,对了,俺想起两件事,好生奇怪,”史玉波端起茶杯猛饮几口,“俺到梨花院,听老鸨说,听说从京师里来了几个奇怪的人,一直住在他们那里不走。也不是去找乐子的,他们说,其中的一个人,叫做叶青。”
“叶青?”刘安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五短身材,嘴角长一颗黑痞子,黑痞子上长着两根硬毛的恶奴的骄横形象。那个年年都要打着锦衣卫旗号,其实是锦衣卫管事叶小天的管家的人。
“他来镇江做什么?难道是来公干?不会的。他又不是朝廷的人,一个家奴而已?嗯,莫非是来为叶小天派他来做事的?……”刘安拂开思绪,拍拍史玉波的肩膀,“阿波兄弟,那个叶青是个仗势横行的无赖小人,咱不要去惹他,免得生出麻烦。”
“可是那混蛋每次来都要到梨花院缠着翠儿,俺……俺操他祖宗。”
“翠儿是院中人。老鸨认钱不认人,阿波听我的,这几天别到梨花院去了。”
“妈的x”史玉波擂动桌子,茶杯震倒了,连忙用手扶住。“还有安哥,俺在探花坊门前看见那那小妞了。”
“哪个小妞?”刘安茫然。
“就是你上次让我监视的那个!”史玉波解释道,“就是从京师来的那个,这小妞十多天没露面了,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你说怪不怪?”
刘安皱起眉头,看着打结子的灯花。
“俺看那小妞鬼鬼祟祟,就叫崔善跟着他,盯着他,看看他到底耍哪门子把戏?”
刘安没有理会这事,回到正题:
“阿波,现在已是戌时,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亥时了,待会儿你陪我去见刘大人,这次是他点名让你去的。”
“哎!”史玉波欠身说,“俺去看看老夫人。”
“娘已经睡下了,”刘安把他按下,“阿波,你肚子还是空的吧?”
“吃了两碗云吞面。”
“瞧你,人高马大的,光吃云吞面能顶什么用处,”像一阵轻风,刘安媳妇端来一盘烧鸡,一盘牛肉,笑盈盈地打趣说,“来,多吃点,待会去见刘大人,还不知熬到何时呢?”
“恭敬不如从命,”一见那两盆佳肴涎水差点儿流下来,伸手抓住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嫂子,酒呢?”
“今晚不喝酒,”刘安板着脸说道:“酒气熏天冲,刘大人要是怪责下来,一怒之下要我打你二十大板怎么办。兄弟,将就点,以茶代酒吧。”
憨笑地点点头,“这倒是。”一手抓鸡腿,一手抓牛肉,腮帮大动,饕餮如牛。
大门忽然被推开,崔善风急火燎地闯进来。
“崔善,那小妞有啥动静?”史玉波劈脸问道。
“回大哥,”崔善—边揩汗一边急促地说,“大哥吩咐之后,小的便紧走几步,盯上了那小妞儿。他出坑门朝左拐,俺悄悄地跟随着他,只见他照直往四方驿那边走去,我心里正嘀咕,忽见那小妞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八成是进四方驿了,不过那好像是靖海侯住的地方。”
“怪事!”刘安和史玉波几乎同时脱口说道。史玉波伸手推了推崔善,叱责道:“你小子怎么不跟进去,看他们变啥戏法?”
“老大说的是,”崔善得意地捋了捋袖子,“可是那几个门卫硬是不让小的进去,正好杨大爷出来,是咱一个村的,在哪里面当杂役,我向他打探刚才那小妞进去作甚?杨大爷摇摇手,拉着我走到僻静处才说,那那妞是京师来的,专门找靖海侯,听说是什么临安公主府派过来的。”
“啊!竟有这事。”刘安听到之后,眼睛眯了起来,说道:“有没有可能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呢?”
崔善摇摇头,啐了一口:“哼!杨大爷对我说,这事儿就是知府老爷关照的。念我是同乡同村,嘱咐我千万别多管闲事,说是来头很大,京师里、府里都有关节,哦,对了,临安公主府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厉害,连知府老爷都要给他面子。”
也不屑解释什么,刘安知道和崔善这样的解释谁是临安公主府,无异于对牛弹琴。不过心中也涌起疑云:“难道……这一次……在这件事情上,大人也跟错人了吗,刘大人果真要翻了船,那我们这般人该怎么办?”
刘安自知比不过崔善和史玉波,他俩是土生土长的镇江人,什么也不懂,说白了,也就是镇江街道上的一个混混而已,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就算是牵连到崔善和史玉波,谁也不会相信他们能翻多大的浪花。
但是刘安不一样,他是水军指挥使刘遂的老乡,是刘遂从村里带出来,并跟了刘遂几十年的人了,已经深深的打上了刘遂的背景,要是刘遂完蛋,他一样会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