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四九城里街面上混的爷们,能在晌午起床的真不算多。
街面上的青皮混混,头天晚上大都是戏园子里听个蹭戏、澡堂子里泡个涮澡,而后踅摸个倒霉上眼的夜食摊子吃两口不花钱的夜宵,这才抬腿奔了那些开在偏街陋巷里的私场子宝局,吆五喝六地赌个痛快。不把腰里那几个大子儿全都败光了,浑身上下哪根骨头都会觉得不对劲!
等得天光钱光人也光,这才迈左腿、拖右腿地朝着街巷中亮着粉灯笼的半掩门晃悠过去,钻进那些半掩门老娘们的被窝凑合到日正当中!
而那些已经混出了些场面的大混混也好不到哪儿去......
晌午起身,顺着那些沿街面开着的商铺溜达一圈,差不离也就该坐到一些个能开两间雅间的饭馆酒楼里,一边数着今天的收获,一边等着求自己平事说话的人来伺候着自己晚上这顿有酒有肉的二荤席面。
吃饱喝足,借着酒劲把个胸脯子拍得紫红,再拿舌头根儿把四九城里场面上的爷们都压过了一头,这才会带着几分醉意和一个刚刚到手的红包,一摇三晃地朝着自己家或是养着的外宅走去。在黄脸婆不满的唠叨声中喝骂几句、或是在外宅里那些风韵犹存的野戏子造作的恭维声中陶醉一番后,这才上床睡个踏实。
反倒是那些在四九城里戳杆子的混混头儿,小日子倒是过得颇为讲究,甚至比寻常的富户人家更注重调养身子骨!
就像是珠市口儿戳杆子立字号的熊爷,哪怕头天晚上兴致高涨地与新收的外宅折腾到了鸡叫头遍,或是与珠市口儿的巡警头儿段爷喝酒耍钱闹到东方发白,那也最多是倚在床头打个盹儿,鸡叫三遍必定要起身,早早的让养着的野戏子泡一壶高茉莉花茶,再就着刚买来的六必居酱菜来仨芝麻火烧!
吃饱喝足,熊爷照例是要顺着珠市口儿的大街小巷遛个弯儿。身后跟着的几个最贴身的青皮混混历来不会空手,走到了街尾巴的时候,几个青皮混混怀里全都是各家商铺孝敬熊爷的大小玩意。
瞅着哪家吃喝买卖顺眼,把手头的龙鞭朝着那家买卖门口一挂,那家买卖的掌柜必定是要亲自迎出来,恭恭敬敬地请熊爷坐了雅间、至不济也得寻个清净、敞亮些的好座儿,招呼着熊爷美美地吃上一顿。
喝完了饭后一碗消食的酽茶,熊爷照例是要去澡堂子里泡泡的。让那澡堂子里手艺最好的搓澡师傅前后左右的拿捏揉弄一番,打着酣畅的小呼噜,熊爷能睡到下午五六点的光景。
在这之后,或是奔了饭局,或是上了赌桌,精神奕奕的熊爷能折腾到天亮都不眨巴眼皮子。
眼瞅着天色大亮,昨儿晚上赶巧睡了个好觉的熊爷把茶碗里那一口高茉莉花茶喝了个干净,还没等吆喝着伺候在身边的几个青皮混混准备上街溜达,守在宅子门口的一个青皮混混已经疾步走进了堂屋,朝着熊爷一哈腰:“杆子头儿,外边来了个拜门的!”
拧着眉毛,熊爷很是诧异地乜斜着眼睛看向了那个贴身伺候着的青皮混混:“跟了爷身边小半年了,舒坦得都忘了规矩了吧?拜门求事的该打发去哪儿候着不知道?还要熊爷我教你不是?”
再次朝着熊爷弯了弯腰身,那在熊爷身边跟了小半年的青皮混混赶紧分辨道:“不是我不懂规矩,可今儿这来拜门的人.......有点邪行?!”
双眼一睁开,熊爷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了一丝戾气:“来嘬事的?”
用力摇了摇头,那青皮混混越说越乱:“也不是!就是这人提着俩红纸包着的大包袱,可看着又没什么分量!还有......那人就是秋虫会上纳九身边那捧着斗蝎罐子的,叫相......叫什么来着?”
抬手抓起桌上吃剩下的半块芝麻火烧,熊爷劈手将那半块芝麻火烧朝着那语无伦次的青皮混混砸了过去:“话都说不囫囵,你长着舌头是走道的?让他进来!”
忙不迭地答应一声,那青皮混混转身出去不过片刻,手里提着两个红纸包袱的相有豹已经大步走进了堂屋,把手里那两个红纸包袱朝着地上一放,抬手朝着熊爷一拱手:“熊爷,您吉祥!”
歪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熊爷勉强抬了抬胳膊算是回礼:“相爷还真是个伶俐人,四九城里知道我这房外宅的人还真不多,你居然就能这么寻来了?”
笑嘻嘻地看着面色不善的熊爷,相有豹反手指了指门外那几个探头探脑窥伺着的青皮混混:“蛟龙行云、猛虎行风,熊爷这威风煞气在这儿放着,有眼睛的一看就能明白不是?再说了,老话都说凤凰只落梧桐树,熊爷门前,那可不就是两棵梧桐?”
从鼻孔里哼哼了几声,熊爷显然是听着相有豹的话语顺耳,脸色好了许多:“有啥话,撂吧?!”
一端正了脸色,相有豹一本正经地提起地上放着的那两个红色的纸包袱,轻轻摆到了熊爷的面前:“来给熊爷送个家什!”
疑惑地看了相有豹一眼,熊爷伸脚踢了踢放在自己面前的纸包袱:“到底是什么玩意?轻飘飘的......”
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无数人说过、听过,有些人甚至还拿着自己的小命验证过这句话。越是在场面上走着的人,在面对一些个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事情时,也就愈发的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遭了他人暗算!
拿眼睛盯着相有豹,熊爷歪斜着身子,一手不露痕迹地摸着腰后别着的一把小攮子,一手微微前伸,朝着自己面前那两个红纸包袱抓了过去。
红纸糊成的包袱并不结实,只是被熊爷两根手指头一抠,顿时就露出了裹在红纸中的玩意。
只是瞥了一眼那被红纸包裹起来的玩意,熊爷顿时勃然大怒,跳起身一把抽出了腰后别着的小攮子,狠狠地钉在了身边的桌子上:“大早上的,你来寻熊爷的晦气?嘬死不是?!”
听见熊爷怒吼,在院门口窥伺的几个青皮混混顿时扑了进来。当先冲进堂屋的两个青皮混混一手攥着一把锋利的小攮子,二话不说便架到了相有豹的脖子上。而另外三四个慢了半步的青皮混混则是直奔了院子里的石桌,从石桌下抓出了四支锋利的短矛,吆喝四六地朝着堂屋里冲了进来!
不闪不避,甚至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相有豹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浓厚:“熊爷您在四九城里平趟了这么久,您见过大清早就活得不自在的人没有?”
指了指那两个红纸包袱,熊爷怒气冲冲地喝骂道:“大早上的给你熊爷我送纸扎的玩意,你还说你不是嘬死?!”
朝着那两个红纸包袱努了努嘴,相有豹丝毫也不为身边那些青皮混混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攮子所动:“熊爷,您倒是瞧仔细了——我给您送的是俩啥家什?”
朝着那被自己撕裂的红纸包袱细看了两眼,熊爷怒气十足地叫道:“两个斗!纸扎的斗!”
慢慢地抬起了胳膊,相有豹一本正经地朝着怒容满面的熊爷一拱手:“我就是要送两个斗给熊爷,恭祝熊爷财源广进,金银满斗!”
瞪圆了眼睛,熊爷盯着相有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了半天,这才余怒未息地坐回了椅子上:“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不等熊爷说完,相有豹已经异常光棍地接上了熊爷的话头:“那熊爷您就赏我个三刀六洞!”
挥手将几个围在相有豹身边的青皮混混退到了院门外,熊爷一声不吭地盯着相有豹的眼睛,一只巴掌却是轻轻地搭在了钉在桌上的小攮子上,摆足了一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模样。
抿了抿嘴唇,相有豹蹲下身子,三两下便将那两个红纸包袱完全撕开,将两个用竹篾和黄纸糊成的平底斗摆在了熊爷的眼前:“熊爷是经过见过的主儿,问一声熊爷——这俩斗要是装满了大洋,能是个什么数儿?”
皱了皱眉头,熊爷上下打量着那两个平底斗,好半天才咕哝着说道:“差不离......一个斗装满了,能有一千大洋吧!”
朝着熊爷比划出个大拇指,相有豹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熊爷真是敞亮人,张嘴就是个整数,零头都不带计较的!那再问熊爷一句——珠市口儿那座粉戏楼子,一年能给熊爷多少孝敬?”
猛地一楞,熊爷那搭在小攮子上的巴掌不自觉地挪了下来:“你问这个干嘛?!”
轻笑一声,相有豹抬手指了指那两个竹篾黄纸糊成的平底斗:“总不会有这么一斗大洋吧?!就算是有这么多孝敬,可也不能全都落熊爷您的口袋里不是?”
飞快地眨巴着眼睛,熊爷的话音里明显地多了几分狐疑的味道:“你又打的什么主意?”
嘿嘿一乐,相有豹朝着满脸狐疑神色的熊爷挤了挤眼睛:“熊爷就别藏着掖着了——那座粉戏楼子的地契,就在熊爷手里收着呢吧?拿出去开粉戏楼子,一年连房钱带挑费,捎带着还有每个月的孝敬,一年下来能到熊爷手里的大洋,顶天了也就五百!可熊爷要是拿着那粉戏楼子让我干点别的......多了我不敢许,一年下来两斗大洋的数儿到熊爷您一个人的口袋里!少了您一个大子儿,您拿着我眼珠子当泡儿踩!”
咳吐一声,熊爷一口浓汤好悬吐到了自己脚背上:“你还真是......咳咳......敢在你熊爷面前张嘴叼食吃?!两千大洋的进项......你是打算开烟馆、宝局还是窑子?!明着告诉你,珠市口儿大街面上太招眼,真要是开了那些买卖,就连巡警局里也压不下那场面!要不然......我还拿着那么大宅院开什么粉戏楼子?早他妈开了宝局、烟馆了......”
狠狠一拍大腿,相有豹朝着熊爷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熊爷您可真是......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就真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不是?您想想四九城里当年火正门是个什么场面?就是在那大宅子里,救活一只欧罗巴洲弄来的金刚鹦鹉,少说就得一根小黄鱼了吧?调教好一羽三十六个叫口的画眉鸟,您猜猜什么价儿——论叫口算,一种叫口十块大洋,听动静拿钱!”
从椅子上支起了身子,熊爷眨巴着眼皮子,怪笑着看向了相有豹:“闹半天......你在这儿等着你熊爷呢?!朝着前面数过去些年,那大宅子还真是火正门的堂口。可你熊爷拿下那大宅子的房契,也是动了真金白银正经买下来的!就凭着你一句话,就想在那大宅子日重开火正门的堂口?小子,要论起指山卖磨、平地抠饼的手艺,你熊爷可是祖宗!”
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用黄绫子包裹着的小布包,相有豹双手捧着那小布包放到了熊爷身边的桌子上:“哪儿敢在熊爷您面前玩这些个小心眼?今儿敢来跟熊爷张嘴,手里头自然是攥着些硬货的!”
狐疑地盯了相有豹一眼,熊爷抬手打开了那个用黄绫子包裹着的小布包,用两根手指头捏出了一块大拇指大小的半透明金黄色石头。
把那块半透明金黄色石头举到了眼前,熊爷朝着那块石头仔细打量了半天,方才再次看向了一脸笃定的相有豹:“点金石?”
朝着熊爷竖起了一根大拇指,相有豹的语气里明显地带着几分恭维的意味:“熊爷圣明!就这块点金石,足能够伺候出十来只斗蝎。朝着少了说,有这么块玩意在手里,往后十年的秋虫会,熊爷您是稳拿虫王的簪花盆子!”
沉吟半晌,熊爷却是将那块点金石放回了桌子上,乜斜着眼睛盯着相有豹冷哼道:“你不地道啊?!不是还有个配点金石的方子么?怎么没一块儿给你熊爷拿过来?”
狡黠地朝着熊爷微笑着,相有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方子就在这儿,连我那师叔都不知道。跟熊爷撂句掏心窝子的话——可着整个四九城,也就这么一块点金石,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配这点金石的方子!这块点金石就是搁在您手里的押头,真要是一年下来,熊爷您没得着两斗大洋的进项,那这块点金石就是熊爷您的!我脑袋里搁着的这方子,也是熊爷您的!”
阴沉地冷笑着,熊爷不屑地朝着地上吐了口浓痰:“呸!话说得大了,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你就不想想......”
嘿嘿轻笑着,相有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熊爷的话头:“熊爷,您就甭想着提德贝勒手里那块点金石和德贝勒知道的那配点金石的方子了!就他那二把刀的手艺,配出来的点金石调教的斗蝎是啥样子,您也不是没见着,还斗不过我师妹拿出去的那只野蝎子呢!再说了......德贝勒手里头那块点金石,只怕是早到了熊爷您的口袋里?德贝勒那配点金石的方子,只怕熊爷也早就试过了,怕是没见着好吧?”
瞧着熊爷那一脸掩饰不住的尴尬模样,相有豹压根也不给熊爷开口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朝着熊爷笑道:“这就像是熊爷您在宝局里坐庄耍钱,您手里头已然攥着满把的好牌,就差再来一副天牌就是满堂通杀的赢面!我在桌子底下把这副天牌给您递过去了,就求着您手里头松松,下一把赏我一副地牌,让我这啥本钱都没有的玩主还能坐在宝局里,好歹替您拢着场面不是?”
尴尬地干咳了几声,熊爷盯着相有豹沉吟了半晌,猛地一把将那块放在桌上的点金石抓在了手心里,站起身子朝着门外走去:“三天后,去珠市口儿大宅子立旗号!”
逮着熊爷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相有豹敏捷地伸手拉住了熊爷的胳膊:“可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有钱去拾掇那么大个宅子?熊爷您该是知道的,要把里外三进的大宅子拾掇出来个能住人的模样都不易,也就更别提要把那大宅子改成个能调教、伺候各路斗兽的场面了......”
活生生被一口闷气堵到了嗓子里,熊爷好悬让相有豹这番话憋出一口心头血:“你他娘的还真是蚂蟥爬到裤裆里,不把人抽脱阳了不走?”
嬉皮笑脸地放开了熊爷的胳膊,相有豹半真半假地给熊爷打了个千:“熊爷您人面大、场面大,您一句话能办下来的事儿,我们这些个小门小户的,那得折腾大半辈子!真要是把日子拖长了,耽误了熊爷您手里头该有的进项,那我们可吃罪不起......”
狠狠地一跺脚,熊爷呲牙咧嘴的大骂起来:“这他妈的翻天了不是?都说杆子上的兄弟是吃八方饭的,我看你小子吃的比杆子上的兄弟还多一方——**的连熊爷我兜里的大洋都敢下嘴吃!”
点头哈腰地谄笑着,相有豹丝毫不为熊爷的喝骂所动:“那熊爷您给句准话?定个章程?”
“拿着我的龙鞭去大栅栏找力巴头儿,就说熊爷我的话,让他们听调听喝!”
“可工钱怎么结?大栅栏的力巴可都是当面结工钱的,要是短了他们工钱,私底下叫他们下了绊子、留了阴招,那往后出事了,赔进去的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滚!”
“可这事儿......”
“都算熊爷我的!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