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寅与韩瑜并肩而行,苏寅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如果只是为了杀人,他手中拿着的一把剑就已经足够了,苏寅不喜欢杀人,但是却不惮于杀人。因为他在山东曾经见过无数因为饥饿而死的尸体,也有被野狗啃噬只剩骨头的残骸,死无葬身之地一直是人们发誓赌咒之时最恶毒的报应之道。所以苏寅尽他所能,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尸骨用一双手挖出了一座又一座的坟墓。
韩瑜看着苏寅如此简洁的行装,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准备很多东西来杀人。”
苏寅道:“我很擅长战斗。”
韩瑜摇头道:“擅长战斗与杀人是两件事情,我从来不会认为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同样擅长杀人。”
苏寅沉默片刻,道:“我杀过很多人。”他不擅长杀人,可是他杀过人,在红叶谷时,他杀过横征暴敛,索求无度的西军军士,也杀过卖主求荣,背叛红叶的红叶降将,但是他可以说自己没有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现在为了韩瑜去杀人,却有些动摇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杀的人该不该杀,他被动卷入了京城最大的漩涡,亦是身不由己。
韩瑜与他并肩而走,用余光瞥了下苏寅的眼神,看起来平静极了。韩瑜很满意苏寅的心理状态,因为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往往在生死之间最终站在生这一面的可能要大一些。“我们要去的地方,唤做‘朝阳门’。”
苏寅疑惑道:“你们胆子这么大吗?”苏寅之所以发出此等疑惑,是因为朝阳门乃是南米漕运入京之处,驻守了无数官军。虽然知晓长安帮背后肯定有官场势力,难道他们就能惘顾国法朝纲,在官军面前火并吗?
韩瑜看了苏寅一眼,嘿嘿笑道:“后悔了吗?”
苏寅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苏寅虽然轻身一人,但是却不得不考量这背后的风险,如果只是与人斗殴争胜,说到底不过是他苏寅一个人的事情,最多便定性为恃武乱禁,可是若是招惹官府,恐怕蜀山也会因为苏寅而受到牵连。当初与宋星多起争端,苏寅总是一再忍让,也是因为宋星乃是宋元吉之子,苏寅唯恐牵连蜀山罢了。
韩瑜道:“朝阳门乃是漕运枢纽所在,一向由我帮中喽啰与官府官军一并治理,但是今日……那里并没有一个长安帮帮众。全部都是敌人,你明白了吗?今日之事,官府已经只打算坐山观虎斗,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为他们做事的狗,至于是哪条狗赢了,宫中的那些贵人一点都不在乎。”
苏寅更是剧震,原来并非牵涉官场这么简单,竟然牵涉到了宫中,太祖铁律:后宫不干政。为了防止外戚乱权,皇帝妃子多从民间选上,有效削弱了门阀士族沾染皇权的企图。但是现在韩瑜却明明白白说出宫中有人参与,何人敢惘顾太祖铁律?
苏寅觉得事情越发复杂了,只听韩瑜继续道:“所有觊觎长安帮漕运生意的牛鬼蛇神,在今日都会现身。当然了,内鬼也会同时现身,他们名义上是与我帮主谈判,实际上设下埋伏一心置帮主于死地。”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苏寅道。
“我说过了,因为我的帮主,需要让我在前边,替他看清楚真正的敌人和真正的朋友。”韩瑜沉声道。苏寅敬佩韩瑜的义盖云天,但是也很愤怒,为何要将他也拖下水?苏寅质问道:“此行必死?”
韩瑜微楞,看着苏寅,明白了他的担心,道:“世上哪有什么完完全全之事?今夜虽然我们会有很多敌人,可是真正的硬手却没有几个。只要杀到他们胆寒,再多的虾兵蟹将也不济事。”韩瑜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文质彬彬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狠厉神色。苏寅这才明白面前这个人并非什么羸弱书生,恐怕他才是这京城之中,最硬的家伙。
苏寅不知道,长安帮的根底,一半是依靠帮主关耳的高超手腕,另一半却是由几个堂主真刀真枪地拼出来的,而几位堂主当中,论功劳,为首的自然便是这位韩三爷。他从跟着关耳伊始,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而且从未负伤,端的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素有‘小赵云’之称。
秦汉关虽然号称‘拳打三关’,可是对这位三爷却是无比忌惮,可见韩瑜瘦弱的外表下到底藏着多么强大恐怖的能量。
韩瑜道:“如果出现了我也无法应付的情况,你完全不必管我,只管自行逃命便是。捱过今日,我帮主自会寻你。”
苏寅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从韩瑜口中提起那位神秘帮主,每次提起,韩瑜都是一副崇敬的神情,苏寅能看出来,韩瑜这绝不是惺惺作态,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敬。苏寅顿时大感好奇,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瑜顿住身形,用手遥指天际,苏寅不解,回头望去,天色阴沉,已然没有一丝光亮。突然之间,一道银龙划破天地,将天穹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裂缝,只是刹那之间,但是那无边的光明照映着这片茫茫大地,像是能够击穿浑浊世道的雷霆。
闪电隐去,雷声再起,在雷声之中,苏寅却明明白白地听见了韩瑜所说的话:“他是光,曾经在黑暗之中给了我光明。”苏寅终于明白韩瑜对那位帮主近乎崇拜的尊敬来自何处,想来那位帮主曾经救赎过这位龙骧堂香主。
两人继续并肩沉默潜行,天空中乌云密布,恐怕不久之后便会降下大雨。大雨甚好。有雨甚好,秋雨杀人,雨水能洗去所有的痕迹,就像雨水能洗去所有的污秽。韩瑜突然问道:“你带伞了吗?”
苏寅微笑致意,道:“我头顶灰天,何须纸伞?”
韩瑜道:“是了,头顶灰天,脚踩泥地,这岂非世间每个生灵的宿命?生与死之间,都是选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