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凉道一路东来,不但沿途风土人情引人入胜,而且由于初冬入春,使得旅途有了一种苦尽甘来的成就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江南实在不愧温柔富贵乡,不怨有人道‘少不入江南’,恐怕怕的也是这里会消磨英雄气吧。淮南道地缘上又处于江南北部,属于南北过渡区,所以这儿既多红颜温柔乡,亦有长剑英雄冢。
郑万厦在短短两月中,连续遭逢巨变,心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又连日赶路,不曾停歇,还不时和老头下棋耗费心力,又烂醉多次,比起刚出西凉道时,现在只怕郑千居也不能辨认出他来。只不过老头是奇人异士,妙手巧匠,便制作了两张面具改变二人相貌,使人辨认不出二人身份。
老头一边仰头喝酒,一边道:“郑小子,咱们到地方了。”
郑万厦眼见此处荒无人烟,既无大城,亦无市镇,只有眼前的大海,可是这也不是个码头,放眼望去,难见只帆片船。郑万厦疑惑,向大海走去。
可能每个内陆的孩子都有着一个关于海的梦想吧,郑万厦小时候便知道帝国东边,南边都是大海,但所谓的东边,南边,其实也是在万水千山,迢迢万里之后,也才能见到大海。什么样的海呢?郑夫人告诉郑万厦,大海能装下整个帝国,甚至加上西戎,加上北边的狄人,也填不满大海。
大海真的很大,郑万厦小小的脑袋里被震撼填满了,他举步走向大海,身后扬风,他的衣衫头发便紧贴着后背,掠过后背的便激舞飞扬,仿若枪矛,带着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郑万厦向后仰着身子,因为他觉得大概不这样做会被吹飞到大海里。
幸而这只是一阵风,不一会便停了,郑万厦走到海滩前,海潮滚滚而来没过他的鞋和衣衫下摆。
遥远的一线分开了天与海,一只沙鸥振翅疾飞,倏而笔直贯入海中,片刻后衔着一条鱼重新飞起。
老头走到他的身旁,看着远方道:“大吧。”
郑万厦喃喃道:“大,大,很大。”
老头道:“所谓海纳百川,想必你在长江上已经体会过了波涛的感觉,可惜那样的波涛相对大海来说只不过是海面惊起的微澜,真正狂暴的大海可怕到你想象不到。”
郑万厦望着大海,只觉得一片平静,道:“我虽然晕船也尚有向往大海之心,不难想象有多少壮志之士一生都在和大海做搏斗,或是以大海为生。”
老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诧,欣慰道:“对,大海虽然狂暴,却又蕴藏着极其丰富的渔业资源,养活了沿海所有渔民,还有那些入海与远方通商通航的人,虽然大海常常毁灭一切,但它也为很多人带来了希望。”
郑万厦若有所思,“希望?”
老头道:“是的,尽管大海埋葬了很多的眼泪,很多的志向甚至是货物生命,但探寻它的人从来没有望之却步过,前赴后继,不为征服,只为探求。你看这深邃的碧海,滴进泪水它不会清亮,洒进鲜血它也不会浑浊,倾倒进更多的污秽之物,大海也只是蓝色,从不会因什么东西而改变。”
郑万厦现在仍捧着那个蓝布包裹着的罐子,老头看到他手中的罐子,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万厦从知道易至阳死的那一刻便知道老头让他捧着的必定是易至阳的骨灰了,此时老头突然这么问他,所以郑万厦不知所措。低头看着罐子道:“这是他?”
老头不说话,等若是默认了。
郑万厦道:“你什么意思呢?是要我怎么做?这样你满意吗?”郑万厦忽然情绪十分激动,扯开蓝布,只见一个土灰色的罐子,发狠往地上掼去,由于海水浸泡,沙质松软,罐子斜着插入沙中。海浪袭来,没有没过罐沿。
少年赌气便躺进了水中,就那么躺着,海水只能淹到他的耳垂。易至阳的骨灰便在他的旁边。
老头喝了口酒,就这么站着,二人都不说话,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仍然躺着,老头已经做到了海浪淹不到的地方,大声道:“那么你想怎样呢?如果他的尸体尚在,你是不是要鞭尸羞辱他一番?”
郑万厦不说话,老头继续道:“他没有要求我好好埋葬他的尸身,他临死前,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在凉都城,要我去接你,我答应之后他便含笑而去,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他不管怎么说,仍是对你有恩的吧。”
“像他那样的人物,怎么甘心孤单地困在逼仄的坟墓中?只有大海才是他的征途,只有大海才能容得下他。”
少年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
“你父顶天立地,他何尝不是顶天立地?我告诉你,若不是他托付于我,我决不会管你一点闲事。”
“那你走啊?我要你管了吗?”
老头轻叹,毕竟还是个孩子,所以不再说话。
又过了很久,日头西坠,东边的天空明亮一片,西边的天空血红一片,大海蔚蓝一片,海旁的大地苍翠鲜绿,,二人极为渺小,在这片天地,谁说存在不是像尘埃一般呢?
郑万厦终于爬了起来,衣服往下沥着水,他弯腰捡起罐子,打开罐口,伸手便抓出一把,然后平静地洒向大海,正是陆风吹向大海,骨灰被扬得极远极远,直到看不见之后,大概才落入大海。
老头脸上浮现笑意,看着那个背对夕阳的背影,觉得老怀欣慰,暗道:“这不就是心性绝佳的孩子吗?”那一刻,老头便决定了倾囊相授,也决定了二人的师徒情分。
最后一把骨灰洒向大海之后,郑万厦便将罐子狠狠地磕在石头上,碎裂成片,又将一片一片的碎片扔向远方,大喊道:“你去吧。”
夕阳下,恍惚间仿佛有一道身影含笑望着大海,并无名指小指为剑,大笑不止。然后化为点点光沫消散在大海里。
少年弯腰捧了一把海水洗了把脸,但实际上由于带着逼真的面具,水根本没有触及到郑万厦的皮肤。
老头呼道:“走吧。”
二人遂离去。
当百年时光衔枚而走,后世有人翻阅前朝史书,合上书喟叹一声,闭目揉眼便开门走出书房。
一阵清风吹拂,合上的书被翻开了一页,簌簌声过,书页停在了某页:
郑贰少时与其父共居于黔洲道凯里郡,其母早亡。贰以好争勇斗狠为乡人所闻,见之即趋避街外。其父以其忤,常鞭笞郑贰,一语不得要便棍棒加身。
郑贰好赌。是日,与泼皮赌骰,因负而羞恼,怒而伤人,遂致泼皮胫断股折。泼皮乃与其对簿公堂,县官问其何所为,贰从容对曰:“赌乃一兴起,斗殴亦一兴起,兴起所致,手下难计轻重。”县官怒。斥其暴民,乃当挺杖二十,囚五月。
离狱及家,郑父闭门不叫贰入内,贰立一夜,终不得谅,遂离乡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