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北,颜家老宅。
虽然占地不广,但亭台楼阁相得益彰,布局得当,曲径通幽,颇为考究。
颜家祠堂藏在深深庭院中,显得庄严无比。
一个两鬓灰白,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站在诸多牌位前。他神色恭谨,但愁眉紧锁,为本来极为肃穆的祠堂平添无数阴霾。他是颜江水,是颜家二爷,是当代颜家家主。
不知何时,祠堂门外也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有些透过树林的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他看着站在祖宗牌位前的弟弟。他们是兄弟,只不过光看外表我们实在难以区分长幼。门外的人静立,门内的人也不转身看他一眼。就像两个彼此独立的世界。因为二人可能已经互相观望了许多年,只不过仍不愿意秋毫有犯。
直到过了很久,祠堂中的颜江水才问道:“还没找到欢欢?”
颜云山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城内颜氏商号二十七家,西蜀道内颜氏商号共计七十余家,家族子弟大部分都在商号实习,所有的商号都被赵慕云派谍子盯住。颜氏子弟从军者十二人,但西军近几天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上京赶考的颜氏子弟被悉数截杀于河北道。”
看不清颜江水表情,颜云山继续道:“早上遣散的奴仆都被截杀于途中,无一幸免。小朱与欢欢想必此刻也出不得城。”
颜江水声音发哑,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东西,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欢欢就在城中,你却不能将他带回来?”
颜云山看着隐没在阴影中的弟弟,面上说不清是愧疚,是心疼,还是责备,他道:“我读了近四十年的书,以前有很多事一直不明白。”
颜江水转过身,看着大哥的脸,有多久二人没有这样面对面过?他自己也不知道。
颜云山也微微有些失神,道:“父亲的书房里有很多书,书房里除了一张桌子就全是书,小时候父亲带我进去的时候,告诉我,如果读完这些书,就很了不起了。为了能像父亲一样了不起,我没完没了地读书,没日没夜地读书,因为我很急,感觉书太多了,我感到窒息,所以我一直赶着,逼着自己读书。”
颜云山回忆着,“那时识字不多,读得格外艰难。但又不肯休息,精力耗费得太多,所以在书房晕过去好几次。可是即便我能一天看一本,书仍是不见少,甚至父亲又源源不断地从各地购置藏书。
我那时很绝望,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绝望,甚至觉得读书都是没有意义的事。后来你应该有印象,在你四岁那年我大病了一场,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劳累过度让我晕厥,三天没有醒来,我自己都不想醒过来,实在太累,我太想睡过去了。
后来,母亲问我想干嘛。我说我要看完书房的书。她又问我之后呢。我有些懵,迟疑了片刻才跟她说读完书房里的书,再读完世上所有的书。
说完我才开始细细想,书那么多,我要读多久才能读完?更关键的是,还有新书源源不断地写出来,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书却是永远看不尽的。
那时母亲摸摸我的后脑勺,说‘读过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进去’。
我才明白,不能为了读书而读书,我想了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读书,到底是为了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还是真的喜欢去做这样一件事。
后来再去书房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强求读完一本书了,开始细细去看书。
看得很认真,所以很慢,但即便如此,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仍是看完了书房里的一千七百多卷藏书,所以我尝试着给这些书写一些笔记,写一些注解。”
颜江水看着大哥,道:“所以这些年里你什么都不管?抛开身为嫡长子的责任,这也是父亲要求的?”
颜云山道:“父亲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
颜江水道:“因为你一直活在庇护里,从前是父亲、嫂子,后来是我,你自己从来没有像一个男人一样,试图承担这副本应属于你的责任。”
颜云山看着平常素来随和,极有涵养的弟弟此时有些怒气,毫不退缩,道:“没有谁必须为谁或为了什么东西承担责任。”
颜江水冷笑道:“大哥这是在嘲讽我拿欢欢一时偷安吧。”
颜云山不说话。
颜江水见他不说话,一如既往地不爱争辩,甚至显得有些没出息,心里顿时一阵火大,嘶吼道:“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颜欢欢是为了家族而嫁入赵家,是为她父亲承担责任而嫁入赵家,因为她需要做些什么报答家族。”
颜云山听着这话自私之极,很不顺耳,皱眉道:“颜家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应该为了所谓家族承担灾祸。小朱也好,欢欢也好,我们没有理由用家族存续的大义取代她们的终身幸福。”
“可是当初是你答应的欢欢嫁入赵家。”
“欢欢是姐姐,本来就应该比妹妹多懂点事。”
“是,是应该年长的姐姐让着妹妹。”颜江水不痛不痒地刺了颜云山一句,然后又道:“那你现在就别说我的不是。”
“赵慕云之心,路人皆知。就算将欢欢嫁过去,也只不过拖延几日而已。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最起码能给我一些时间,为颜家留下一些种子。能转移出一个族人也好,虽然负了祖上几代人,总归有些野草又生的希望。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无忧无虑读书的这些年,颜家给了你多少庇护,至少没有让你身无立锥之地。还有欢欢,她一年见我的时间比见你的时间都多。你现在说欢欢没有理由为家族牺牲?”
颜云山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颜江水继续道:
“人人都知道颜家有个颜二爷,却无人问津你这颜家正统嫡长子。呵,世人都道庸碌一生何其悲伤,你却自甘庸碌。可明明你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从小,父亲便偏爱你。我无论做什么事,做得多出色在他看来都是不务正业,而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就他都能很乐呵的念叨上很久。还记得我自己花了一个下午做的风筝吗?当我迫不及待展示给他看的时候,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冷冽到了极点,我至今想起仍心有寒意,那是失望和蔑视,和利剑相比起来,利剑简直是最温柔的清水。
我和老王学算账,和宋师傅学武功,都是为了能讨好他,可是他从来都不会对我笑笑。”年近四十的颜江水脸上突然浮现出孩子丢了糖果般的无奈失望。
明明只隔了一道门槛,颜云山却觉得像是隔了天堑一般,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也许他从小就只知道读书,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过弟弟和父母的关系。他抬起脚,可能是想踏进弟弟的世界去看看。可是颜江水脸上的孩子气稍纵即逝,又变成了那个威严的家主。所以颜云山收回了脚。
颜江水道:“等颜朱回来,我会和她说让她嫁的。”
颜云山开始缓缓说自己本来就要向弟弟说的事:“我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了四十年的书,但不单是看书,其实也是看书房,因为熟悉,所以极少注意一些平时常常看见的物事。但不久前,就是颜宁去世后,我再进书房的时候,心中悲戚,所以发了一会呆。就因为这样,我突然发现书房的横梁很不一样,这个念头出现的很突兀,但我觉得不会无端的这样。所以我去搬梯子,自己在书房爬到横梁上,原来是面向我的横梁面有一个小匕首,这样的图形之前从没见过。然后在向上的一面我发现了一个中空的小坑,放了一个小盒子。看完之后才知道赵慕云为什么一心要置颜家于死地。”
然后颜云山从广袖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颜江水。
颜江水打开之后看见的是一块令牌,上书‘蛛网’二字。令牌下边是一块暗红质地柔软的绸质手帕,写着黑色的字,肃杀无比。
颜云山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许久之后。颜江水嗓子干哑,道:“父亲,是西军的谍子?”
颜云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颜江水道:“那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们?”
“当初西军拒西戎时,西蜀道蠢蠢欲动,父亲临危受命,在西蜀道,既是监视西蜀门阀,也是为了取得西戎与西蜀情报。后来郑纬地将军带领西军直接将西戎打退千里,建城拒之,门阀也被震慑下来。所以父亲这颗暗棋一直没有用上。”颜云山似是推测却又很笃定,“想必父亲只是不想我们被拖入浑水,才决定封存这些东西。”
颜江水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父亲一直不支持家族中人入朝为官。”
颜云山也道:“他不愿我们为官,也不愿我们入军,所以安排好我们一人经商,一人只是做个酸腐的读书人吗?”
颜江水道:“可是现在父亲和郑纬地将军都死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颜云山解释道:“它没有意义,但为我们招来了灾祸。赵慕云,是朝廷外调而来的京官。”
颜江水想到那些关于大将军真正死因的流言,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寒冷,朝廷的倾轧竟波及到了自己家族。“这,这………”
颜江水说不出话,颜云山道:“现在你明白了吧,颜家没人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