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镇西将军之妻,一品诰命夫人许氏听到丈夫巡边被刺的消息后,沉默地用手支着额头,前来传讯的军谍抱拳缓缓退出大厅。郑夫人左右随侍的丫鬟哽咽抽嗒,不停用手帕抹着眼泪,将军虽然严厉,却从不刻薄,对待下人也是待遇优渥,常有赏赐。夫人和将军感情日笃,这么多年,谁也没见过将军凶过夫人一句话。前一刻还是治军治家严苛的封疆大将,在妻子面前就变成了温顺的老爷。将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纳妾,二人举案齐眉,夫妻情深。。。。。丫鬟们越想越觉得夫人可怜,心中更加悲切,愈加压抑不住哭声。
本该是最伤心的将军夫人只是静静地闭着眼。就在丫鬟们快要压抑不住悲意哭出声来的时候,夫人道:“好了,你们别哭了。”两个小丫鬟肩膀颤动,抬起头来看着夫人。夫人眼睛通红,眼眶很湿润,眼神很坚定。郑夫人道:“红袖,你去叫管家过来这里。”红袖抹了把眼泪,跑出门去。郑夫人转身向另一个丫头吩咐道:“绿蚁,你去叫账房先生拿着账本过来。”绿蚁点点头疾步而去。
看着两个丫鬟出门去,郑夫人踱了两步,向门外唤道:“来人。”两个青衣小厮迅速跑进来,恭敬道:“夫人。”
郑夫人道:“你去北大营通知大少爷。你去西大营请宋将军到府上来。“两个小厮领命而去。
红袖和绿蚁带着管家和账房匆匆到来。郑夫人询问了账房家中财政情况,吩咐账房外放的账目一天内赶紧收回,不必要的支出不要再往外支了,变卖一些家产,把钱庄中的存银都取出来备用。账房领命而去。又和管家商量了家中老爷后事的事宜,腾出主客厅办丧事,以及宴请宾客事宜。
下人们见夫人仍井井有条,游刃有余地处理家事,忽地觉得心中没那么慌了,有些支撑又被建立起来了。是啊!夫人还在呢!两位少爷也还在呢!这个家不会散的。
西大营位于凉州城西部十里外,半个时辰后,西大营千骑将军宋元吉纵马入城,直奔将军府。宋元吉一直以来统领西大营,相当于整个西军的二把手,与郑纬地素来亲厚,二人本就是一块入的伍,都互相替对方挨过刀挡过箭,说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毫不过分。
宋元吉见了郑夫人便下跪叩首,道:“见过嫂嫂。”郑夫人扶起宋元吉,道:“兄弟不必多礼。”
宋元吉一脸风尘,想是纵马而来,风沙扑面。他接过郑夫人递过的一杯茶,咕噜咕噜喝完之后,沉声道:“嫂嫂,大哥为乱贼易至阳所害,此人恃武犯禁,公然刺杀封疆大将,视我西军无人,我定当亲屠此人,为大哥报仇。”
郑夫人道:“兄弟,你大哥忽然遇难,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主意,本应全凭兄弟处理拙夫后事,可是西戎刚过冬,东侵在即,朝廷反应不过来,为百姓免遭战火荼毒,还请兄弟坐镇望北城,防卫西戎。”
宋元吉抱拳一揖,恭敬道:“嫂嫂大义。”
郑夫人继续道:“家中之事我已通知后家,后家会协同处理。唤兄弟来此是为了让兄弟见你大哥最后一面,才能让你安心参与望北戍卫。”
宋元吉坚定道:“嫂嫂但请放心,西戎蛮人攻不过来。”犹豫片刻,宋元吉开口:“嫂嫂,我素知嫂嫂大哥夫妻情深,还望嫂嫂节哀顺变。”郑夫人摆摆手,道:“放心吧,我虽是一介女流,也知晓轻重缓急。”
宋元吉释然,道:“夫人可曾派人通知大公子?大公子在北大营可是炙手可热呢,好几个都尉都争着他这一个小小伍长。”郑夫人道:“不过是有个当将军的爹罢了。”郑夫人随即唤来下人领着宋元吉去洗脸换衣。又换了一身素净衣裙,目光柔和,静候夫君遗体归来。
郑千居出身将门,幼时即与父亲玩沙盘游戏,往往异想天开,兵出奇着。郑纬地将军自得道:‘吾后继有出蓝一人’。郑千居十二岁时即熟谙弓马,十六岁时已遍读兵家经典。十八岁积攒军功升至伍长。
郑千居见到前来报讯之人时已是半夜,时值郑千居值夜,不及脱甲,郑千居奔去马厩牵马便绝尘而去。星斗如水,夜黑如墨。一阵马蹄声踏碎静谧。郑千居顾不上坐骑的体力,只发足狂奔,扬鞭纵马,心急如焚,心急如燎。
从漫天星斗,到日头当空,郑千居总算站到了家门前。眼前的白灯笼,白挽联,白花圈,郑千居一阵颤抖,他忽然有些害怕见到母亲悲伤的样子。可是母亲现在需要他,小弟现在需要他。念至此处,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家中。
半夜时分,郑千居披麻戴孝,与母亲一同在父亲灵前烧着纸钱,弟弟郑万厦已熬不住困倦,被仆人抱着去房间睡觉了。
郑夫人面容憔悴,一身素白,更觉惨淡。不过她望着大儿子,眼中出现了许多柔情和欣慰。郑千居感受到母亲的目光,也看向母亲,道:“娘,这两天你累坏了,快回房去睡会吧,这儿有我守着就成。”郑夫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丈夫棺木,眼中已全是深情,跟郑千居说道:“以前你爹总在外边儿打仗,他打仗不惜命,遇到战役总是冲锋在前。每一次,他回来,身上都会添许多新的伤痕,我一直没敢去数有多少伤疤,密密麻麻的,可让人心疼了。”郑夫人起身,抚摸着棺木,道:“以前我总盼他回来看我,他总也不回来,我就画上红妆,希冀着他能回来看看他的妻子。”郑夫人缓步而行,已抚摸到了棺木的左侧靠后的地方,“这几年,他老了,沉稳了不少,没有再添新伤,可他还是不回家,说是军务繁忙,我每天都细心画好妆,但即便我就在他跟前,他似乎也注意不到我画妆了。我很不高兴,就借故跟他吵架,埋怨他没能照顾好家人,他就歉意地笑笑,什么都不说,特别傻。”郑夫人已经从后边绕到了左侧,快要把棺木整个抚摸了一遍。“他笑得那么傻,我就笑了,什么气也不生了。”郑夫人突然怔怔地望着远方,然后咧嘴一笑,似乎是想起了某个人的傻笑,道:“他特别怕我哭,他一走我就想哭,可是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只是不想让他肩上更沉重。”郑夫人回到了灵前,道:“可是这个混蛋总也不主动多陪陪我。”郑夫人神色忽地柔和下来,轻声道:“现在好了,你总算乖乖地陪我了。”像是跟丈夫说着情话般红着脸。
郑千居心里发酸,道:“娘。。。。。”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所以怔怔地张开口,又闭上了。
郑夫人走到郑千居旁边,忽然惊喜道:“老大,你是不是该找媳妇了?”郑千居错愕地看了母亲一眼,刚想说话,郑夫人继续道:“你爹就是死不靠谱,非要你也去当劳什子军人。也不想想,从军的有几个人像他一样有这么好运气找到一个好媳妇的?”郑千居无话可说。郑夫人看见儿子无语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摸着儿子的头,说:“不过为儿子长得可比他俊多了,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吧。”
郑千居正色道:“没有。”
郑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本来想去你邓伯伯家给你提亲来着,可惜人姑娘已经许了别人了。唉~~~~~~~~”
郑千居急道:“谁?”
“你邓伯伯的女儿邓小卉嘛。”
“许给谁?”
郑夫人见儿子神色有异,笑道:“骗你的,人姑娘还没许人哩。”郑千居感觉母亲很厉害。郑夫人又道:“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看上了那个丫头,哪次回来不得借机去你邓伯伯家转转?”
郑千居大窘,嗫喏道:“我是去向邓伯伯请教为官之道嘛!”
“臭小子,打小你就喜欢欺负人家。她一来咱家你就捉虫子吓人家,后来人就不来了。活该你现在上赶着往人家跑。跟你爹一个臭德行。”郑夫人提到郑将军,看了一眼棺木,郑千居看了一眼母亲,觉得有些奇怪,郑千居心里感到不安。郑夫人正色道:”儿子,等守孝满一年,就去向你邓伯伯提亲吧,小卉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人家。”郑夫人看向小儿子的卧室,道:“老郑家有两代人死在疆场就够了,老郑家现在缺的是读书种子,况且,总得有个人把香火传下去。”郑夫人慈爱地看着长子,疼惜道:“老大,娘亲真的很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可是你是兄长,兄长就是有保护小弟的天然使命,你明白吗?”郑夫人轻轻掸去儿子肩上的灰烬,就像是不忍这年轻的肩膀承担太重,想要卸下来一些。郑千居已泪流满面,原来母亲一直在交代遗言,郑千居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郑夫人看见儿子这个样子,心中大拗,颤声道:
“儿子,娘亲很累了,娘亲最爱的人死了,你说娘亲还能独活吗?”
郑千居抿住嘴唇,像一笔决绝的横,鲜红,那是刚才咬破嘴唇的血。郑千居跪在母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孩儿知道了。”声音发颤却铿锵如铁。
郑夫人眼中满是欣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儿子后,眼中有了释然解脱之意。奋力向棺木撞去。郑千居伏在地上,肩膀不住颤抖,许久许久,郑千居起身,地上已泪湿一片。他将母亲头上血迹擦去,衣衫整理好,起开棺木,缓缓放入,夫妻同棺。郑千居合上棺木,又细细擦去棺木上的血迹,重新回到二老灵前,火光燃起,背影孤独,却成长了不少。。。。。
灵堂外传来叫喊声,”来人呐,有人劫走了小少爷——“院子里霎时被火光照得明亮,郑千居疾步奔出,只看见一条黑影裹挟弟弟倏尔隐没于黑暗中,再也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