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子时,更深露重,夜有残寒。
叶觉非和姬冰雁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身上的披风,几缕发丝上,都隐隐约约蒙上了一层寒露的湿润。
也没有再吵醒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的,叶觉非两人依旧是从后院的墙上悄无声息的跳了进去。随即,和姬冰雁打了个招呼,叶觉非便直接从还开着的窗子跳了过去,安安静静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孰料,叶觉非刚刚进了屋子,反手还没来得及关上窗,就听到姬冰雁那边的房间里传出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叶觉非按在窗子上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径直转身,直接推开了客栈房间的门,站在二楼的走廊处往姬冰雁所在房间的方向看过去。
姬冰雁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神情间阴郁的几乎能滴下水来。
叶觉非微微怔了一下,没有开口,却是直接走了过去,用眼神询问了一下。
姬冰雁阴沉着脸,紧紧的抿了抿嘴唇,同样没有说话,朝着屋子里的方向稍稍扬了下下巴,随即稍稍推开了两步,示意叶觉非自己去看。
叶觉非尚有些不明所以,走过去之后,看到客栈房间里的场景,脸色也跟着攸的一变。
斜对着门口的那张桌子上,正趴着一个人,若是地面上没有那一滩血迹,伤口里尚未干涸的鲜血也依旧沿着桌子边缘继续一滴一滴的淌落地面的话,这番场景,就仿佛是一个人坐在桌边喝茶,时间长了,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样。
半响,叶觉非才皱眉道:“是黑虎堂下的手?”
姬冰雁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声音里几乎有几分阴戾的说道:“不知道……按理说,这里应该并非是黑虎堂的麾下势力所在,可是——”
“——可是,你在这里,应该没有别的仇家了吧?”接着姬冰雁未竞的话语,叶觉非缓缓的轻声说道。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走进了房间里,低下头认真的看了下那个血流不止的死人的脸,认出是姬冰雁手下的一个掌柜,不禁微微垂下了眼睛。
姬冰雁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是刚刚我们在那家赌坊的时候。”叶觉非轻声道。
姬冰雁缓慢的走到了房间里,反手关上门,闻着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息,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叶觉非没有丝毫犹豫的直接追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姬冰雁沉吟了片刻,然后才皱着眉说道:“我们去那家赌坊之前的那个人——你觉得如何?”
叶觉非只是轻轻的瞥了他一眼,便绕过桌子和那摊血泊,走到窗边,静静的望着窗外幽深诡谲的夜色,轻声说道:“毕竟那个人我们没抓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连那个赌坊里发生的事情,虽然好像很是顺理成章的样子,可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没等姬冰雁回答,叶觉非已经话锋一转,继续道:“你今晚在赌坊里赢了多少钱?会不会被人当成去砸场子的,再惹上新的仇家?那家赌坊和黑虎堂有没有关系,还犹未可知,不过,赌坊的老板在这里肯定是一个地头蛇倒是错不了了。”
微微停顿了一下,叶觉非继续道:“说起来,那个穿着苹果色衣裙的女人从走路上就能看出来,武功不弱,还有后来出现解围的那个男人,同样武功不俗,而且看起来,他在那家赌坊里倒是颇有地位。”
姬冰雁眸色深暗,脸色阴郁,缓缓的舒了口气之后,才轻轻的摇了摇头,解释道:“今天在赌坊里玩得并不过分,应该不至于……倒是你,旁边赌桌上的那个年轻人,你们似乎认识?”
叶觉非依旧没回头,却古怪的笑了笑,道:“认真说起来的话,我不认识他,他应该也不认识我。只不过,我倒是知道他那张脸的主人,我想,那个易容的人应该也能猜到,我是冲着他那张脸的真正主人去的。”
从叶觉非似是而非的话语中,姬冰雁只以为那个易容之人和她有些渊源,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是叶觉非,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站在窗边,猛地回过头来问道:“你上次提到过西北双玉中的西方之玉、魔教教主玉罗刹,你对他的事情知道多少?”
姬冰雁稍稍愣了一下,转而一想,却是直接说道:“难不成你刚刚说的认识的那个人和西方魔教有关?”
“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叶觉非的脸色微微变了些,毕竟,“玉”这个姓氏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玉罗刹的真名是什么,江湖中无人知晓,不过,西方魔教教主姓玉,却并非什么秘密。
而玉天宝一身武功奇诡不凡,其师承定然非同一般,再加上,玉天宝身上所特有的那种让叶觉非感到有些特别又微妙的感觉,若是说,玉天宝和西方魔教有关,似乎也并非说不过去……
叶觉非转过身来,只是盯着姬冰雁,等他回答。
姬冰雁微微皱眉,考虑了一下,这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西方魔教的一些事情,对叶觉非娓娓道来。
正如姬冰雁所言,西方魔教之中,的确有一位少教主。魔教少教主的名字同样无人知晓,只不过,他是玉罗刹亲子,手中又有着代表西方魔教下一任教主的信物罗刹牌!
“传闻中,罗刹牌乃是由千年的古玉雕琢而成,本就价值连城!牌面并不大,正面却栩栩如生的刻有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罗刹牌的反面,则是一部清晰而完整的梵经……”姬冰雁缓慢沉声说道,话未说完,还特意取来了纸笔,简单的画了一个罗刹牌的轮廓样子出来。
叶觉非走过来,多少有些诧异的瞥了他一眼。
因为手下掌柜的被害,姬冰雁依旧是脸色阴沉,难掩郁色,不过,对上叶觉非惊讶的眼神,表现得却是十分坦然,从容而平静的收回了纸笔。
因为常年居住在地处西北的兰州城,手下又有无数商队,姬冰雁同西域的商人,倒是也有过些接触。西方魔教在西域诸国势力庞大,从那些出自西域的商队口中,偶尔也能听到些关于西方魔教的真真假假的事情。
叶觉非手里那张姬冰雁刚刚画的那张简单的样图,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并未在玉天宝身上看到过类似于罗刹牌的东西。不过,按照姬冰雁刚刚所说,罗刹牌的个头并不大,想要藏在身上,倒是也不怎么困难。
随后,叶觉非小心的收起了姬冰雁所绘的这张样图,虽然心中对玉天宝的来历有些存疑,尤其是如今玉天宝还突然留书后失踪,连带着忍不住的回想起今晚那个顶着玉天宝的脸、却在赌坊里输得七零八落却依然神色如常的年轻人,只觉得这其中的疑点似乎越来越多。
只不过,玉天宝和今晚那个易容的年轻人,甚至是西方魔教的事情,目前来看,似乎与姬冰雁手下的掌柜遇害一事并无关系,叶觉非也就将暂且按捺下了种种念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别人害死后趴在桌上、身下已经形成了一个血泊的掌柜身上。
叶觉非的医术虽然只是半吊子,不过,简单的检查一下尸体上的伤口,倒是还应付得过来。
“血流不止……伤口从脖颈一直划到了耳朵下面……”叶觉非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除非那人用的是弯刀,否则的话,这个伤口的方向,怎么像是自杀?”
姬冰雁冷冷说道:“我手下的这个掌柜不懂武功,若是被人挟持,然后从后面制住人,再钳制着他自己的手往他脖子上补上这么一刀,费不了多少力气。”
叶觉非闻言微微颔首。正如用剑高手,可以一剑刺去滴血封喉,人死后脖颈上只留下一星半点的红色血痕。那么,想要握着这个掌柜的手来这么一刀,的确很容易。
甚至于,因为姬冰雁手下的这个掌柜并不通武艺,不管他是自己故意、还是被人威逼挟持,在这种情况下,估计都很难通过身上的伤口伤痕来判断了……
叶觉非刚要继续说话,却又突然停住,想起了一个一直被她忽略掉的问题,道:“这是你的房间?”
姬冰雁面上露出些诧异的神色,点了点头,旋即意识到叶觉非的言外之意,脸色顿时愈发阴沉起来。
看到姬冰雁的表情,叶觉非也知道,他肯定是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你手下的掌柜,为什么会跑到你的房间里来?”叶觉非索性直接把话挑明。
姬冰雁阴沉着脸转身出门,也不管是不是三更半夜的会吵到别人,直接就站在走廊里大声开口喊人,把小潘和其他的掌柜都叫了起来。
叶觉非没再去管姬冰雁的做法,桌上还趴着一具尸体,她却依旧稳稳的站在窗边,只不过,视线已经从漆黑幽深的夜色中渐渐收了回来,借着冷幽的一点月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仿若空无一人的院子。
姬冰雁那几句话,不但把小潘和其他几个掌柜的都吵醒了,就连客栈里的伙计,原本还在楼下的柜台后面打盹,也顿时一个激灵,肩上搭着抹布,闻声后迷迷瞪瞪的跑了上来。
“客官,你有什么事?”客栈伙计睡眼惺忪的,看见衣衫不整的从各自房间里出来的小潘和其他几个中年人商户,呆了一呆,然后才挤出来一脸热切的笑容对姬冰雁招呼道。
客栈伙计刚刚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姬冰雁手下那些平时忙着生意的掌柜也同样有些神色迷离,倒是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小潘,虽然也是个不懂武功,只学了些浅显的拳脚功夫的,只不过,他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却远非寻常的生意人所能想象。
当初为了帮楚留香的忙,姬冰雁再如大沙漠深处之时,只把小潘和石驼带在身边,姬冰雁对小潘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小潘原本也还有些迷迷蒙蒙的,只不过,当他站在走廊里,却依然闻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之后,脸色猛地一变,难掩担忧和震惊的抬头看向姬冰雁。
这会儿时间过去,也足够在场互相熟悉的众人发现,他们之间少了一个人。
而姬冰雁,则是在深深皱眉之余,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好歹出事的只有那一个掌柜,他手底下,小潘和其他的掌柜至少还完完整整睡得迷迷糊糊的站在他面前……
一直没人搭理的客栈伙计,倒是也不记得离开,姬冰雁不发话,他就继续站在一边脸上挂着笑,始终是安安静静的候着,伸手悄悄的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姬冰雁缓慢的扫视过了自己手下的这一批人,刚要开口,背后半掩着门的房间里,却突然远远的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登时打断了姬冰雁的话语。
姬冰雁转身一脚踢开门,重新闯了进去,正好看到叶觉非单手按在窗沿上,另一只手里握着轻剑千叶长生,直接轻巧的纵身从窗户里面跳了下去。
旁边架子上的一个瓷器摆件的位置上,也已经空了。想来便是刚刚那声脆响的来源。
“觉非?”姬冰雁急声叫道。
叶觉非头也没回,也不回话,纵身跳出房间落到院子里的地面上之后,直接扬剑一挥,客栈后院里的一棵树竟是已经被她拦腰斩断,随着枯叶纷飞、枝条断裂的声音,那棵大树在片刻的平稳过后,直接朝着墙边砸了过去。
此时,随着姬冰雁提开门冲到窗户边上,屋子里的血腥气味也愈发的弥漫开来。
看到一地血泊和桌边的那个掌柜管事,小潘脸色一变,其他的几个掌柜在最初下意识的掩鼻之后,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也纷纷面色凝重起来。
至于那个客栈里的伙计,更是被屋子里的死人吓得眼睛都直了,眼睛一翻险些厥过去,被小潘顺手捞了一把,好歹没把头磕在地上。
此时,院子里的追逐和争斗也已经飞快的结束。
叶觉非手里的千叶长生剑,不知何时已经被换成了重剑泰阿,正稳稳的压在那个险些被树砸到,正蜷在一边的年轻人身上,剑刃向下,大有一言不合就直接以利刃割破衣衫血肉的架势。
“别……”感受到身上冰冷的重剑剑锋传来的压迫和重量,那个顶着玉天宝的脸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一脸惊悚,却语气极为虚弱的对叶觉非说道。
“你受伤了?”叶觉非有些惊讶,却丝毫不肯移开手中的重剑。
年轻人苦笑道:“姑娘,我的骨头都要断了……”
叶觉非盯着他,口气却是稀松平常:“我知道啊,不过,只是胳膊和肩胛骨碎了,又扎不到心脏肺腑那些地方,死不了人。”
“……我和姑娘没仇吧?”那个年轻人咬着牙忍着痛,极为勉强的苦笑道。
“若是你说不清楚和玉天宝之间的关系,以及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外加你怎么会一路追踪在我后面跟过来,那我和你之间,很快就会有血海深仇了。”叶觉非轻轻一笑。
年轻人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叶觉非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轻描淡写间所说的“血海深仇”,恐怕是指,若是自己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的话,她就要直接结果掉自己了……
年轻人嘴唇抖了抖,张了张嘴,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叶觉非也知道,自己刚刚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估计被吵醒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刚刚姬冰雁在客栈楼上的走廊里喊人,虽然深夜吵闹,但是毕竟有限,可是,院子里的树倒了,还压塌了半面墙,这样的声响,可绝对不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随便喊两声所能比的。
抬手飞快的封了那个年轻人的穴道,顺手直接把他脸上的易容面具也撕了下来,因为动作生硬,那个年轻人脸皮被扯的生疼,忍不住就呲牙咧嘴起来,却哑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觉非仿佛拎着一个没什么斤两的大包袱一样,把那个全身穴道被封住的年轻人拎了起来,抬起头朝着正站在窗前脸色古怪的姬冰雁挥了挥手示意他让开写,然后直接把人从楼上的窗户里扔了进去。
又是“嘭”的一声闷响,那个年轻人直接砸在了客栈房间的地面上,连带着碰翻了两把椅子。
等叶觉非随后跟了上来之后,姬冰雁才一脸阴郁的盯着那个瘫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认出他正是今晚在银钩赌坊里和叶觉非说话的那个,不免心中奇怪,开口道:“怎么回事?”
“等会儿听他自己慢慢解释吧!”叶觉非随意的摆了摆手。
“对了,”叶觉非眼神微微一动,瞅着那个眼睛发直的客栈伙计,微微扯了扯嘴角,转而垂下眼睛,对姬冰雁道:“先把你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我这边只是些小意外,等会儿我自会料理了当。”
姬冰雁对此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按照叶觉非的说法,吩咐手下的人把染血的房间收拾好,将死者收殓入馆,最后才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