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刘伟聪悄悄地观察了一下金晓娜和项乐章的表情。
他并没有在两人脸上,看到惊讶、嘲笑或者疑惑之类的表情。
于是,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继续跟两人聊着自己的梦想。
“我记得,那是在小学吧,我爸带着我和我的哥哥,去镇上看了一部电影。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好家伙,那么多演员,活在一块还没有拳头厚的屏幕里,在里面打架、喝酒……有一种在偷窥另外一个时空的感觉。
“当时我脑子里就两个字:震撼!
“那部电影叫《地弟地》,其中有一个反派欺负小孩的画面,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在看那一段的时候,我生怕那‘另外一个时空’的坏家伙会从屏幕里跑出来,揪着我打一顿。
“唉,扯远了。说回来。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我和我哥就叽叽喳喳地聊。我跟我哥说,等我长大了,也要拍一部自己的电影。我哥说他也是。他还说他拍出第一部电影的时间肯定比我早,因为他比我大……”
不知怎的,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刘伟聪的眼睛里突然闪起了泪光。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张导演的照片。在照片里,那个导演抱着一台相机。那张照片给了我一个错觉:只要学会了摄影,就能当导演。于是,我开始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尽可能地多学习一点摄影的知识……
“总之,最后,我学成了。也成功的当上了导演——”
他用自嘲地口吻说:“然而,我拍摄的并不是电影。”
饭店的隔间,安静了下来。
金晓娜沉默了一阵,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静:“看来,在一些时候,有错觉并不是坏事。如果你当时没有‘学好摄影就能当导演’的错觉,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
“没错。”
刘伟聪点点头。
但他丝毫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金晓娜看了项乐章一眼。
可项乐章又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她看他也没有用。
没办法,金晓娜只能继续找话题,打破这尴尬的寂静。
“对了,刘导,你刚刚说到,在小时候,你和你哥哥都想当导演、拍电影,是吧?”
“嗯。”
“现在,你成了导演,那你哥哥呢?”
刘伟聪沉默了。
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金晓娜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道歉,他才终于开口道:“他……走了。”
这个“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金晓娜很清楚这一点。
于是,她尴尬地摸了摸头发。
“不好意思,刘导,我……”
“没事。”
刘伟聪摇了摇头,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说着,他又闷了一杯酒。
紧接着,再来一杯。
又来了一杯……
项乐章刚想劝他少喝点,嘴还没张开,就听见他说:“那个时候我们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我哥虽然是大儿子,但他成绩比我好很多,所以,我爸妈想让我退学,出去挣钱补贴家用,减轻一点家里的压力……”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还没喝,项乐章就一把抓住了酒杯。
“少喝点吧。”
“没事,乐章,我知道自己的量。”
他笑着摇了摇头,挣开项乐章的手,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半,继续说道:“他们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饭。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稀饭。我的那一碗,稀得就跟牛奶似的。
“得知他们的决定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就崩溃了。不读书,我怎么升学,怎么上大学学摄影,怎么当导演?我直接把碗一摔,跑回了房间,躲在破破烂烂的被子里哭了一晚上。
“然而,这也没能改变他们的决定。
“到了开学的时候,他们只给了我哥学费。我站在我哥身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我爸妈。我爸妈直接无视了我的眼神,把我哥送走之后,就去干活了。
“你们能猜到我那个时候有多恨他们、有多恨我哥吗?我砸烂了家里唯一一张饭桌,跑到小溪旁边躲了起来。
“晚上,我哥找到了我,让我回家。他叫我不要担心,说爸妈不会打我。可我根本就没想过爸妈会不会因为一张饭桌打我,我想的是上学!我想上学!”
刘伟聪摇了摇头,喝光了剩下那半杯酒,下意识地又想给自己满上。
但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眼项乐章,笑了笑,又把酒放下了。
“我当时做了一个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的事情:我打了我哥一顿。我一拳就把他给放倒了,然后又压着他锤了他好几拳。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个没少打架。我知道,要是真打起来,两个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哥。但是,那一天,我哥全程没有还手。
“等我打累了,他才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让我明天去上学。他说……他说……他用爸妈给他的钱,帮我交了学费。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只记得,他好像跟爸妈吵了一架,然后第二天就去打工了。
“从那以后,我哥每个月都会给我寄些书钱和零用钱。有一年过年,他还送了我一台相机。虽然性能相当一般——即使在那个时候,那台相机的性能也相当一般——但我还是很珍惜它。拿到它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和爸妈拍了张合影。可惜,那张照片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我知道,我哥一个人在外打拼,肯定很辛苦。但他回家从来没有说过一声累。他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每次过年,我们都会躺在小溪旁,畅想着自己以后能够成为一名导演,拍摄出属于自己的作品……
“那时的我以为,生活总会这样顺顺利利地过下去,总有一天,我和我哥都将成为出色的导演。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在我大学开学的前一周,结束了。
“学艺术嘛,你们也知道,是很费钱的。为了帮我赚到足够的学费,我哥找了一个收入更高但是也更危险的工作。就在开学的前一周,他出了意外,离开了。如果……如果不是我……唉。
“总之,靠着工地老板的赔款,我才顺利地读完了大学。”
说完,刘伟聪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有些出神。
他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有时候啊,我会感觉‘成为导演’的梦想实在太沉重了。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梦,也是我哥的梦。
“你说,要是到了最后,我都没能实现这个梦想,去到下面……
“我怎么有脸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