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秋风横扫,将大地染上些许微黄,颜色不再嫩绿。
猎狐最好的时候,大抵是在现在。
此时秋高气爽,草长叶黄,是野兔肉肥味美的季节,也是狐狸大量觅食, 准备度过漫漫寒冬的季节。
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在原野上,就会有猎人放出飞鹰,试图捕获这最珍贵的皮革。
渭水之南,用于祭祀的极庙之中,秦国的一名宗室,子婴正在试图充当猎人的身份,捕获某只身边侍者如云的老狐狸。
赵高!
胡亥已经死了, 被赵高以黔首的礼节, 葬在了杜县以南的宜春苑中。
然而大秦不可一日无主, 赵高虽然有心,但秦国的宗室尚在,传承了数百年的公族也尚在,双方实力抗衡之下,赵高只能作罢。
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就到了子婴手中……
只不过他不再是秦国的皇帝,而只是秦国的王。
按照赵高说法,秦国现在只是一个王国,始皇帝在时,统治六国,所以称皇帝,而如今六国复辟,秦国土地日益缩小,只能恢复王的称号!
子婴权当他是放屁,只是当初迫于形势包羞忍辱, 准备过些时候再和他算账!
好在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 嫌弃传承自周朝的冠冕繁琐, 于是删繁就简,即便是皇帝,日常也只是玄衣纁裳,头顶通天冠。
此刻子婴坐在极庙之旁的偏殿之中,遥望着秦国列祖列宗兴起的方向,心中豪情万丈。
他转头看着自己两个儿子说道:“你二人可准备好了?”
他的大儿子掏出一片生姜,挤出汁水抹在眼眶,顿时涕泪横流,呜咽着说道:“父亲,这样行吗?”
子婴笑着点点头:“难为你了,居然能将此物带入极庙。”
嗯,他们此刻正处于斋戒之中。
按照这一时期的礼仪:戒者禁止其外,斋者整齐其内。沐浴更衣,出居外舍(即到专门的斋戒住宿场所居住),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音乐,不理刑名,此则戒也。严畏谨慎, 苟有所思,即思所祭之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精白一诚,无须臾间,此则斋也。
而所谓不茹荤,并不是不吃肉,而是不吃葱姜韭菜。
不是因为这些菜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在于防止祭祀者在祭祀或会客时嘴巴里发出难闻的气味,避免对神灵、祖先或宾客的不尊敬。
至于后世所传的不吃肉,完全是望文生义了。
佛教传来中原之后,将素食习称为“吃斋”、“持斋”,而根子,就在于南朝的梁武帝萧衍。
他根据《大般涅盘经》要求佛教僧侣全面禁止肉食,部分僧尼对此持有疑义,称“律中无断肉及忏悔食肉之法”。
但萧衍是皇帝,皇帝说要和尚不吃肉,和尚就必须不吃肉,否则,连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
于是,《断酒肉文》的颁布,让和尚不吃肉成为汉族佛教徒遵守的一种戒律。
注意,只是佛教徒!
嗯,人家南传,藏传,还有岛国的佛教徒并不需要遵守。
…………
极庙外,赵高在焦急等待之中。
吉时就快到了,可子婴像是住进了偏殿之中,完全没有出来的迹象!
五天了,他在这里整整等了五天了!
至于他和刘邦的约定,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有了子婴这个傀儡,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征发秦国的宗室和公族参战,有了这些自小饱食终日,恪守秦律,不饮酒,狂生娃,只为耕战而活的猛士,刘邦那里的乌合之众,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
赵高身边的,他的兄弟赵成小声说道:“要不然,我去催催?”
赵高正想要点头同意,偏殿内,子婴的长子泪流满面的飞奔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
他踉踉跄跄到赵高面前,眼睛红肿,泣不成声。
嗯,临出来之前,子婴将剩下的几片生姜都抹在了他的眼上……
赵高上前一步:“什么不好了?”
他向后闪躲了两步,避免赵高闻到生姜的气味,哭哭啼啼的说道:“我父王的身体,我父王的身体不行了……”
赵高大急:“可请太医看过?”
他点点头:“看过了,但没用!”
赵高跺跺脚,原地乱转:“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情……”
他看看另一边的宗室大臣,他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赵高顾不得许多,对赵成说道:“你先安抚住他们,我进去看看,随后就到!”
赵成压低声音:“兄长多加小心……不如带几名甲士随扈吧。”
赵高摇摇头,上一次杀胡亥的时候,就是一群甲士闯宫,现如今再带着甲士进入,子婴身体抱恙,万一吓死了怎么办?
他拍拍胸口:“无妨,料他不敢!而且,我里面穿了软甲!”
赵成竖起拇指:“父亲给兄长起的名字真是无错!高,实在是高!”
赵高假意生气的踹了自己弟弟一脚,旋即甩着袖子大步流星而去。
……
偏殿门口,赵高弹弹衣服上的灰尘,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推门而入。
“陛下,老臣来看你了……”
没走两步,赵高愣住不动,心中警铃大作!
他惊恐万分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子婴,对方身材健硕,红光满面,哪里有半分生病的迹象!
“你,你没病?”
子婴怒骂道:“你才有病!”
赵高向后退了半步,哆嗦着手想要去拔剑,但和当年始皇帝面对荆轲一样,赵高仓促之间,也没有拔出长剑。
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子婴冷笑:“杀你!”
说完,他从身边摸出一把短剑,大步向赵高冲来。
赵高惊骇欲绝之下,视线不经意扫过子婴手中短剑,上面两个铭文格外引人注目。
鱼肠!
专诸之杀王僚时,用的就是这一把!
此剑辗转流入越国,后来楚国从越国得到,秦灭楚国之后,此剑随之来到咸阳。
讽刺的是,这把剑是赵高不久前送给子婴的!
赵高暗骂自己一声,转头就跑。
他拥有剑履上殿的特权,所以跑的飞快!
一步,两步,三步……
碰!
慌不择路的赵高似乎撞到一物,踉跄倒下。
他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宦者。
韩谈!
赵高顾不得许多,只是挣扎着向殿外爬去。
只要能跑到殿门外,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然而,寒光闪,血光现。
赵高的耳边骤然响起了一声金属刺破衣帛的声音,紧接着,他感到后背一阵剧痛。
痛彻心扉!
赵高在身前抹了一把,黏黏腻腻,这是血,这是他的血!
软甲薄弱,如何能当鱼肠一击!
“饶命!”
他嘴唇颤抖,体如筛糠,生平第二次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嗯,上一次是犯了死罪,蒙毅要将他法办,始皇帝见他还有用,于是免除了死罪。
而这一次,有人会救他吗?
“饶命?”拦住他去路的宦者韩谈涨红着脸,义愤填膺:
“当日在望夷宫时,陛下向尔等哀求饶命,尔等可曾想过饶他性命?”
“如今,居然言辞凿凿口称饶命?”
那个陪伴着胡亥走过人生最后一段的宦者,正是韩谈。
他立在阴暗处,冷眼旁观一切,胡亥的哀伤,阎乐的逼迫,郎官侍卫的怯懦……
胡亥自刎之后,又是他一言不发的为胡亥擦去身上血迹,整理仪容,放入薄棺。
如今,他要为自己的主人复仇!
韩谈怒斥完,扑在赵高身上,拳打脚踢,直至体力不支后,犹自用牙齿死死咬着赵高咽喉!
子婴呆呆立在一旁,手中的鱼肠剑有点点鲜血滴落。
说实在话,他完全看不起胡亥,尤其是对方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不放过,更是让他,以及秦国的宗室公族寒心。
但现在,看着韩谈的癫狂,他突然觉得,胡亥这个人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在他死后,还有忠仆为他复仇。
那自己呢?
自己死后,有谁会为自己复仇?
念及于此,子婴跨过赵高尸体,缓缓向殿外走去。
远处的宗室公族的大臣看着他衣上血迹,隐约猜出什么,于是拔剑在手,等待着最后的抉择。
“赵高已然伏诛!孤的第一道诏命,就是诛灭赵高三族,弃尸荒野!”
赵成大惊失色,看着沾满血迹的鱼肠剑,向后退了两步,双腿间一片湿热。
“尿了,尿了……”
“哈哈哈!”
远处的大臣们发出阵阵嘲讽,旋即持剑上前,看着赵成身边甲士:“不想死的,就给乃公让开!”
……
极庙之中,摆放着猪牛羊等牺牲的托盘边上,还摆放着一颗面容扭曲的人头。
赵高的人头!
子婴按照礼官指令,祭祀列祖列宗,接受秦王印玺。
少顷,他看向满室重臣,长揖及地:“秦国,就拜托众位了!”
“秦国万年!”
一个年轻的宗室振臂高呼。
“秦国万年!”
另一个宗室振臂响应。
但,仅此而已了。
极庙之中,除了稀稀疏疏的呐喊,以及叮叮当当的黄钟大吕之声,再无其他声音。
子婴长叹,但看着列祖列宗的排位,暗暗发誓。
“秦国,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