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顿了下脚步,回头扬着白净的脸看他,笑得轻慢,“刚送完东西,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男人的黑眸里藏着她看不清的内容,口吻却淡然得风波未起,“悠悠,如果我真想得寸进尺,就远远不是现在的尺度了,嗯?”
段子矜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微末的漫不经心,在四月的晚风中却显得沁人皮肤的冷,“这么说,我还要感谢江总手下留情了?”
江临望着她,眸光深沉如海,抬手拨了下她被风吹乱的长发,低低问:“不想去?”
她懒洋洋地回答:“不想。”
男人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僵,片刻后淡淡收回,提了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最近孟清平联系你了?”
说到这件事,段子矜略微蹙了眉。
他低眉看了眼她脚上的鞋,继续波澜不惊道:“昨天被人挡在病房门外、被保镖推了一下差点崴脚,今天怎么还穿高跟鞋?”
看似简简单单的关心,段子矜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脸色微变,“你监视我?”
他说的是她昨天下午去医院看孟夫人的事。
她拿着礼物到了医院,可是对方连门都没让她进。
男人嗓音微哑,“我不放心你。”
事实证明,他的不放心是对的。
段子矜隐约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愈发难看,“你把孟夫人怎么了?”
“我没动她。”男人靠着车,俊脸的轮廓看上去冷漠非常。
“所以你动了她家保镖?”
“他们对你动手。”男人说完,见女人弧线漂亮的眉眼间已经渐渐析出难以忍受的恼意,不禁压低了声音,压下了心头的冷怒,僵硬道,“只是孟家的几条走狗而已,不值多少钱。为了这件事,你也要跟我发脾气?”
段子矜闭了下眼睛,终于笑出来。
再睁开眼时,褐瞳卷入了一丝从路灯里掉落的光芒,一瞬间明锐得让人心惊,“你动了她的人,她只会把账算在我头上,原本我想劝她接受红枣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下倒好,我连说都不用说了,只要是我带去的孩子,她绝对不会收养。这就是你的目的?”
因为她喜欢,所以要把红枣留在她身边?
男人远山般俊漠的眉峰忽然一皱,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明显不悦的表情,他冷声道:“你为他们养孩子,他们没资格跟你拿乔。”
连他都舍不得动一分的人,谁给他们的胆子?
段子矜捏了捏发痛的眉心,怪不得孟清平这两天来一次也没找过她。
按理说,就算劝不了孟夫人,他自己身为父亲,总可以抽出时间偷偷来看看红枣。
恐怕是被孟夫人扣住,不许他再见和张玉心有关的任何人了。
段子矜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等下去,还是该干脆带着红枣回美国去。
或许,她该找孟清平最后谈一谈。
“想见他?”男人的嗓音低霭磁性,明明听不出什么起伏,却莫名让人感觉到其中钻心的张力,“我明天把人送到你面前。”
不是段子矜有多善良,但他这副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口吻,实实在在勾起了她心底的厌恶,“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威胁别人了?”
对她也是,对孟清平也是。
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就可以伸手去夺、去抢。
原以为听到她这话,男人多少该起点反应,不过他却只是微微一笑,将她褐瞳里丝丝缕缕的冷艳收入眼底,而后温和道:“孟清平在下周拍卖会的邀请名单上,不想我动手,你可以自己去见他。”
听到这里,段子矜才算彻底明白了他绕这一圈的目的。
什么高跟鞋,什么被人推了一下,什么把孟清平送到她面前,这些都不是为了帮她留住红枣,而是为了一步步引她同意陪他出席拍卖会!
他在字里行间都潜移默化地给她灌输他的阴狠、毒辣,就是因为料中她会受不了他强硬的手段。
她的所有情绪和反应都在男人的计划之内,这般深沉的心思,让段子矜的心如坠冰窖。
十年来,她从来没觉得江临其实这么恐怖。
他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修长的眉,深邃的眼,性感利落的鼻梁,薄唇边是淡薄到可以忽略的弧度。
那运筹帷幄的姿态,让人在他面前陡然生出深深的畏惧和无力感。
段子矜握紧了拳,轻轻提起嘴角,“好啊,我去见他。”
尽管被算计了,她心情不太爽朗,但段子矜不是傻子,利弊权衡之下,她明白她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如果不按照他所给的最佳方案处理问题,那么接下来的损失,绝对大于她的心情不爽。
“觉得我强迫你了?”男人一针见血地挑出她心里的疙瘩,语气却淡淡无澜。
“你没有吗?”段子矜面无表情,“你从哪看出做这个决定是我自愿的了?”
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眼神里蕴藏着少见的温柔,温柔到残忍,“人这一辈子,没多少决定是自愿的。你觉得我强迫你,难道我就是自由的?”
他沉静有力的话语仿佛带着不尽的弦外之音,段子矜似懂非懂,总有种隐约的错觉,他好像在解释什么。
可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便撤了手,继续道:“就算站在高处,也总有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时候。重要的是结果对你来说是否有益,而不是过程是否被强迫。”
段子矜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来反驳他的话,皱了皱眉,唇梢泛起讥诮的笑,“这么说,我该谢谢江总的用心良苦。”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寸寸生寒,“一边做着阴损缺德的事,一边还能让别人对你感激不尽,我真的不得不佩服江总雷霆万钧的本事。但是我确实又很好奇,江总的脸皮要有多厚,才能面不改色地承受对方的谢意?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她讽刺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刀刃割过男人的神经,良心不安四个字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
他就是良心不安。
就是太不安了。
所以才无所不用其极地补偿。
可是他给她的,好像她并不喜欢。
她唯一需要的,只是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以后再不纠缠打扰。
男人心里翻涌起了难以压抑的情绪,黑眸更是沉暗得渗不进一缕光。
过了很久,他从亘古的僵硬中苏醒过来,紧绷的俊容裂开缝隙,嗓音哑透了,“真的这么讨厌我?”
段子矜笑,“难不成你天天借着权势逼我压我、用心思算计我,我还应该喜欢你?”
这话令男人的眸里生出一丝希冀般的暗芒。
她讨厌的仅仅是他用权势逼她压她、用心思算计她,而不是讨厌他这个人。
“我也不想这样。”男人低声道,声音哑得好像受了重伤,“可如果不这样,也许我一个月都没机会和你说上一句话。悠悠,我受不了。”
段子矜挽唇浅笑,“看不出来江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痴情了,果然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一直都是。”他的话音与其说是撞在她耳膜上,不如说是撞在她心里,“你知道,我对你一直都是。”
段子矜很无奈地阖住了眸,语气里融入了恳求,“爱情是两厢情愿才可以成立的事情。江临,十年了,你不累我也累了。十年前是我自己看错了人,做错了选择,所以这十年的苦果我自己来尝。我不求你补偿我什么,你也没必要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只求你一件事,放过我。”
放过。
这两个字让男人邃黑的瞳孔猛然缩紧了。
他甚至听到了心脏重重地落地的声音。
原来她对他已经到了认为他的深情是折磨的地步。
原来她厌恶的,是他这个人。
江临的手蓦地扣住了车门把手,许久后,缓缓松开。
然后他慢慢走上前,一步一步,鞋底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直到眼前的灯光被男人巨大的身影挡住,段子矜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圈入了怀里。
动作那么狠,力道那么大,要把她深深嵌进他身体里一样。
她茫然开始挣扎,“江临!你放开!”
男人却收紧了胳膊,让她动弹不得,然后在一片黑暗中他的脸压了下来,吻住了她的唇。
段子矜的指甲霎时间扣进手心,她瞪大了眼睛,想开口说话,可一个字还没吐出来,男人的舌头就卷入了她的口腔。
她被他这侵略般的吻吻得快要窒息,连呼吸都要靠从他嘴里渡进来的空气。
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得像石头,唯独不停地吻,用力地吻,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刚才说出来的绝情的话统统压回去。
这个吻毫无美感可言,激烈得像打仗,你死我活的架势,舌尖更是抵达了她的喉咙,让她万分不舒服。
就在段子矜恼怒得打算用牙去咬他、拼个鱼死网破时,他却低喘着松开了她。
夜色明明很暗,她却清楚看到了他同样深沉如泽的眼里,那浓稠的痛苦和绝望。
这很奇怪,被一个吻带出来的不是情慾,而是痛苦和绝望。
他的眼神让段子矜蓦地愣住,好像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脑海里一片空白。
男人用手摸着她脸上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目光从她的脸,慢慢看到她全身,记住了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样子。
然后他闭上眼,松开手,徐徐长长地笑,“我放过你。”
段子矜还是没能回过神,就这么怔愣地望着他。
男人道:“孟清平两天没来见你,不是因为我动了他的保镖惹他老婆记恨,而是因为他家老太太听说洛杉矶来人找他,当天气得病发住院,逼他跟你们彻底断绝来往不再联系。姓孟的平时最孝敬他家老太太,这会儿老太太身子又不太爽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是打算下周拍卖会上把老太太一直喜欢的手串拍回去,再跟她提这件事会容易些。”
段子矜闻言一震,目光存疑。
男人薄唇扬起弧度,“不信我?”
她就认定了是他在背后耍手段让孟清平不来见她,逼着她不得不陪他出席拍卖会?
竟讨厌他讨厌到这份上了。
他在她眼里,是真阴险毒辣得彻彻底底了。
男人的笑声带着一览无余的自嘲,单手抄进口袋,嗓音融进夜风,“不信我,可以自己去拍卖会上问他。反正别人说的话总要比我这个恶贯满盈、只会耍心计手段、仗势欺人的男人说的话可信许多,不是吗?”
段子矜握紧了拳,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
半天,她也只是抿紧了菱唇,没有言语。
男人抬手在她唇边轻轻一擦,“破了,去抹药。等你进去了我就走。”
视线中,女人垂着眸转过身,踏过段家大门与别墅门间的小径,窈窕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
连最后看他一眼都这么不愿?
男人低低笑出了声,胸腔都跟着震得发疼。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当段子矜走上楼、慢吞吞地回到卧室、将窗帘微微拉开一个缝隙向下望过去时,已经没有他的车影了。
她淡淡地看了几秒,没什么表情地将窗帘的缝隙重新封死。
两个孩子都睡着,卧室里安静得令人心慌。她走进浴室里,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女人明艳娇媚的脸,目光锁在唇角被咬得泛红的伤口上。
他那时是真的很生气啊。
咬得这么不留情面。
洗完澡换好衣服,段子矜关了灯,埋首在柔软的床铺里。
一夜无梦。
*
第二天,她还是起得很早。
江临没再找各种蹩脚的借口过来找她。
大概是她昨晚的话起了作用。
第五天,虞宋为她送来了拍卖会的请帖,告诉她:“先生说您可能会用到。”
女人接过装点精致的请帖,看了两眼就放在桌子上,笑得温和而得体,“谢谢。”
虞宋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欲言又止。
段子矜将他的犹豫收入眼底,莞尔,“想说什么就说吧。”
虞宋得了她的准许,叹了口气道:“段小姐,先生对您用情很深。”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江临对她用情很深。
“只是有时候先生做事的方法偏激了一点,可能让您觉得不舒坦。”虞宋眼里蒙着一层深深的忧虑,“但这也不是先生的本意。”
段子矜还是笑意盎然地睨着他,仿佛觉得他这话很有趣似的,嘴角的弧度更深,“不是他的本意,你是说他的本意是让我舒坦,但是他做那些事的时候被鬼附身了,身体和脑袋都不听使唤了,所以做出来的事一件件都让我不舒坦?”
虞宋听了她的调侃,脸色略僵,好半天才说:“不听使唤……不一定是被鬼附身了。”
段子矜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笑容亦是收敛,“那是什么?”
虞宋却沉默了。
这件事,他身为一个受先生雇佣的助理,如果多了嘴,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两边都不好交代。
所以他摇了摇头,对段子矜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您。”
“你说。”
“这次拍卖是一场公益慈善活动,除了大会主办方提供的拍卖品以外,参会的来宾也需要捐赠一件拍卖品,如果被人看中拍下,那么这笔钱会直接寄到慈善机构。”
段子矜听完,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参加拍卖会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要拿出一件登得上台面的拍卖品并非难事,也不过就是个噱头罢了。
虞宋小心翼翼地瞟她,“您会出席吗?”
女人的眉眼温凉而静敛,与前几天见过的张扬明艳截然不同,像是收敛了锋芒的淡与清和,如淙淙山溪,静水流深。
三年前他就知道太太是个美人。
可是虞宋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美的时刻。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蜕变了太多。
从阅历中沉淀下来的成熟和妩媚,那是其他年轻貌美的女孩不能比的。
甚至,连和她同龄的女人都没有几个能达到她这样的心境。
段子矜弯着褐眸,似笑非笑,“是他让你问我的?”
虞宋抿了下唇,虽然没有言语,可那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那个男人,没有人会关注她出席与否。
段子矜将散到肩膀前侧的头发撩到身后,嗓音随着她的动作淡淡传来:“去,为什么不去?”
她现在完全不清楚孟家人是什么想法。
如果这是见到孟清平唯一的办法,那她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和江临把话摊开了以后,她真是多一秒种都不想在郁城呆着了。
若是孟清平真的无法克服家里的阻碍抚养红枣,那她就带她回美国也好。
虞宋点了点头,“那我让先生把您那份拍卖品一并送到主办方那里。”
“不用了。”女人漫不经心的笑,眼角眉梢覆着浅浅的慵懒,“我跟你家先生非亲非故的,连请帖都是分着给的,他没必要替我准备我那一份。”
虞宋噎了噎,“那您的意思是?”
“你等等。”她边说边招来佣人,又吩咐道,“把我床头柜里那个黑色的盒子拿出来。”
佣人依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丝绒盒子回到了客厅。
虞宋看到那个盒子便觉得有些眼熟,段子矜没打开,也没说是什么,只冲着虞宋的方向扬了扬弧度漂亮的下颌,对佣人道:“把东西给虞助理吧。”
佣人双手奉上,虞宋接过,心下正猜测着,便听女人淡而无澜的声音响起:“我不认识什么主办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的负责人,就麻烦你替我送过去吧。”
这点事虞宋自然不会拒绝。
事实上,只要是她吩咐的,再大的事,虞宋都不敢拒绝。
跟在先生身边这么些年了,那点套路他早就看明白了。
他可以得罪先生,但绝对不能得罪眼前的女人。
前几天孟家的保镖不过就是推了段小姐一下,先生直接把那人的手卸了。
只要是和段小姐有关的事,在先生眼里就没有转圜和宽容的余地。
出了段家大门,虞宋坐进驾驶座,将那盒子放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阵,最终迟疑着将它打开。
刚一打开,他就被里面的东西震惊得说不出话,好半天都怔怔地望着,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不知道先生看到,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