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泥路走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大道,发出哒哒哒的脆响。
车内,郑府尹捏了捏眉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从南浦港到平壤府城,断断续续,走了差不多四天,这让他有些疲惫不堪。
如果不是事情上不得台面,要亲自处理,堂堂一道府尹,朝廷从二品大员,哪会受这等罪。
好在事情办得顺利,期限已过,接应的船只连影子都没看到,情况很明了,宋国已经放弃那些流民了。
想想也对,那汪直不过是一介商贾,一时走运才拥有了建国的实力。
可商贾就是商贾,就算自封为王也改变不了逐利的本性,这赔本的买卖自然是不会做的。
如此一来,十万担粮食、将近四五万的流民就落入了自己的口袋。
虽然要给镇抚使划走一部分,可那也有三四十万两。
有了这笔银子,家姐在领相大人面前,就能挺直腰杆说话,而自己,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郑府尹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不经意的泛出笑容。
正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郑府尹心有不悦,他掀开窗帘,正要呵斥,却是看到漫天的纸片洒落。
街道上的市井百姓、贩夫走卒几乎人手一张,都在窃窃私语,低声交谈。
随行的亲卫刀已出鞘,严阵以待的同时,脸上却挂满了疑惑。
此刻,亲卫队长面色铁青,手里拿着一张小册子,快步跑来:
“大人,有贼人散布流言,你看。”
郑府尹接过纸张,只是瞄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他颤抖着大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抓,统统抓入大牢,本府尹要亲自审问。”
“这个,”亲卫队长面色为难,瞟了一眼郑府尹,又低头说道:
“贼人势众,此等小册子到处都是,我等要去抓贼,卑职担心大人安危。”
此刻,郑府尹才想起来,上千府军留在了南浦港,跟随自己的亲卫只有五十多人。
“回府衙再做计较!”郑府尹放下帘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平壤府府衙后堂。
厅内,身穿绯袍,绣锦鸡补子的观察使背着手,焦虑地来回踱着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几个官员站在两旁,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有文吏小跑着进来,躬身说道:
“大人,府尹回来了,此刻已到衙门口。”
观察使嗯了一声,按耐住烦躁,回到上首坐下:
“让郑大人尽快来见本官。”
郑府尹刚跨过门槛进入后堂,顿时就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他朝观察使拱了拱手:
“俞大人,你怎么来了?”
观察使俞绛状没有理会,顺手抓起一大把文书砸到了地上:
“郑大人,告诉本官,这是怎么回事?”
郑府尹愣了一下,这个向来温文尔雅,只喜欢棋琴书画的观察使是怎么了?就算外面流言漫天,也不至于发如此大的脾气。
“三大营粮草被烧,牧场马匹被劫,江道被封,矿山被夺,控告你的罪状撒满府郡!本官只是去戍边巡查一月,南道就变得如此糜烂不堪!
郑大人,你作何解释?”观察使气急,指着郑府尹,怒声喝问。
郑府尹心里一沉,俯身从地上捡起军报,快速翻看几眼,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他在椅子上坐下,沉默半晌,抬头看向其他官员:
“尔等都下去。”
官员们看观察使没有发话,纷纷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等众官员脚步声走远,郑府尹才起身,朝着观察使行跪拜大礼:
“俞大人救我!”
俞绛状沉着脸,默不作声,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大人,此事你不可不管啊。”郑府尹潸然泪下,带着哭腔说道:
“今年大灾,北方将士缺粮少饷,而建州女真又是频频袭扰。
下官也是想为大人分忧,才有了夺取对方粮草的心思。
大人不知,那宋国的粮草全是肉食,各种鱼干十万担,若作军粮,可供北方将士一年之需。”
既然铁证如山,郑淡知道藏不住了,与其吞了噎死,还不如拉俞绛状下水一起扛。
“郑大人,你糊涂啊!”观察使长叹一声,从上首下来,扶起了府尹:
“宋国兵强马壮本官不惧,可你劫掠的是救助天朝流民的粮草,这要是传了出去,天朝诸公作何想,天朝皇帝作何想?
如果天朝震怒,别说本官,就算是领相大人和陛下也保不了你。”
郑府尹愣住,踌躇片刻,不自信地说道:
“那只是区区贱民,天朝不会为此发难我等吧?”
俞观察使气得跳脚:
“郑大人,你向来聪慧,可在大事上为何如此不开窍呢。
那些是贱民不假,可即使是贱民也是天朝上国的贱民,大明在乎的不是贱民,而是脸面,是脸面懂吗!”
“那该如何?”这么一说,郑府尹也急了。
俞观察使坐了下来,垂目凝思,半晌才说道:
“此事定不能惊扰天朝,一切需在国内化解。
至于化解之法,要么你我同去请罪,归还粮草,再许诺对方若干条件。
要么,集中兵力,趁着宋军局势未稳,以雷霆之势,把尔等击溃,同时在冠上一个倭寇犯边的名头。”
郑府尹眼睛一亮,自动忽略了前半句,精神奕奕地对后半句补充道:
“只要击败宋军,怎么说还不是我等说了算。
宋国伙同倭寇,掳掠天朝百姓,被我等发现,观察使俞大人帅军抵抗,浴血奋战,只为挽回天朝颜面,挽救天朝子民。”
观察使愣了片刻,转而浮现笑容,他搓了搓掌:
“甚是有理!如此一来,天朝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嘉奖 ,说不定辨诬之事,能在本官手里解决。”
一想到这里,他心头火热,连忙催促着:
“郑大人,你要把这番说辞尽快上报朝廷,让领相大人派兵协助。
另外,此时南道兵力不足,本官即刻回府修书,从宁边大都护府征调八千人马前来助战。”
这里的辨诬之事,说得就是明朝把朝鲜开国国王李成桂的老爹给搞错了,并写进了明朝的《皇明祖训》,后来又抄入了《大明会典》。
每次朝鲜派使臣去大明辨诬,大明的意思就是‘嗯,知道了,回去吧’,结果拖了一百五十多年也没给改。
这成了朝鲜皇室的一大心病,祖宗的名字都给搞错了,还得了。
最可恨的是,搞错也就忍了,可把李成桂的老爹写成了是李仁任,这可是首鼠两端,臭名昭着的高丽奸臣。
为此,在朝鲜王朝开国以来,每一代国王,都把去明朝辨诬当成了外交上的头等大事。
而大臣们,自然把这当成了可以写入史书,为后世传唱的立功机会。
郑府尹躬身抱拳,谄媚笑道:
“卑职恭喜大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观察使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就在此时,有亲卫仓惶冲进后堂,急切说道:
“大人,反贼……反贼攻进府衙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