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并不意外汪修齐的问题,汪直呷了口茶,半晌,才温和开口:
“经商也好,为官也罢,要想有所成,就不能以当下的情况作为判断的依据。”
“请父亲赐教。”汪修齐目光清澈,态度诚恳。
看汪修齐一副谦虚好学地模样,汪直含笑说道:
“做事要脚踏实地不忘初心,而看事要以终为始目光长远。”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和后世那些装逼的大佬说话很像啊……汪修齐做思考状,想了会儿,问道:
“前半句儿子领会,可这后半句……”
此时,汪直清瘦的脸庞上笑容更甚,他宛若一个温和开朗的教书先生,耐心解释道:
“为父与朝廷和谈,考虑的不是现在,而是五年以后,甚至十年以后的事情。
从当前来看,宋国船坚炮利,兵强马壮,可从长远来看,我们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汪修齐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汪直的意思,“父亲,你是怕海禁越来越严,断了货源?”
“不是断了货源,而是只断了我们的货源。”对儿子的思考,汪直甚为满意,他边纠正边拆解:
“现在,朝廷把为父当做东南祸本,针对之势愈演愈烈,而占据濠镜的佛郎机人却站稳了脚跟,用不了多久,这些蛮夷将会成为我们最大的贸易对手。”
这样一说,汪修齐彻底明白了,他面带怒色,“这是胳膊肘往外拐,见不得自家人好啊。”
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儿子,汪直倒是颇为欣赏,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太祖皇帝制定的不许寸板下海的策略,限制的只是国人,而非蛮夷。
如今国库空虚,急需银两,朝廷的腐儒又不敢违反祖制,那么和濠镜的佛郎机人贸易就成了必然。”
汪修齐这才想起来,历史上的葡萄牙人远渡重洋,万里迢迢地跑到明朝来抢劫,结果发现打不过,于是就借着上岸晒货为由,赖在了澳门不走。
一开始他们遵守明朝的管理,每年还上缴两万两白银作为租金,于是大明就没管他们。
渐渐地,葡萄牙通过传播天主教发展了大量的信徒,人脉网络遍布朝野,甚至不少王公贵族都加入了天主教。
有了人脉事情就好做了,葡萄牙人以澳门为据点,不断地把大明的货物倒卖去日本和欧美,赚了不知道多少真金白银。
这一‘租借’就是四百多年,直到1999年,才迫于压力,归还了澳门。
汪修齐感叹,他不得不佩服汪直敏锐的直觉和精准的判断力。
“如今,通过多年积累的渠道,为父还能从内地运出不少货来。
可商家是逐利的,一旦佛郎机打开了倭国的市场,可以给更高的进货价,与我等贸易的商贾必然会改换阵营。”汪直语气平淡,却诉说着一个严重的事实。
“另外,如果我们不再是倭国最大的贸易输入对象,那么宋国在九州岛也就很难立足了。”汪直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终的顾虑。
汪修齐表情凝重,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明朝虐汪直千百遍,汪直却是待之如初恋。
见儿子眉头紧锁,一张俊俏而稚嫩的脸上布满愁云,汪直温和一笑,“呵呵,不必担心,这是为父该操心的事情,与你说,不过是让你理解为父。”
汪修齐念头闪烁,父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该如何劝他不去和谈呢?
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很无力。
如果不是有后世的历史知识,站在汪直的立场,和谈似乎是宋国势在必行的事情。
想了半天,他还是咬了咬牙,开口说道:
“儿子理解父亲的苦心,可和谈是双方的事情,父亲为朝廷屡建功劳,可当朝说翻脸就翻脸。
这次父亲前来和谈,他们先是拔刀相向,接着又拘禁了母亲与我,还对儿子用刑,逼迫写劝和谈信。
这林林总总,父亲真的相信朝廷有诚心吗?”
汪修齐的话似乎是触动了汪直,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
“做大事者,需要胸怀。为父不相信诚心,但为父相信利益。
天朝灾害不断,处处赈灾;九边之外鞑靼袭扰不断,军费居高不下,加上皇帝大兴土木,修宫建庙,朝廷太缺银子了。
为父以银铺路,不信打不通禁海这条祖制。”
“万一,”汪修齐不愿放弃,抛出了风险,“我是说万一,朝廷囚禁父亲号令诸雄,又或者杀了父亲震慑群雄,又当如何?”
可能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汪直愣了一下,半晌,才自信说道:
“先不论朝廷是否会如此做,就算这么做了,为父也是有傲骨的人,岂有那么容易操控。
至于杀为父,只要朝廷不是昏聩至极,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汪直捏着茶杯,盯着上面的青花,语气平淡却霸气十足地补充道:
“死为父一人,两浙海疆必定祸乱百年,朝廷的衮衮诸公就不怕被百姓戳脊梁骨吗?”
汪修齐无语,史书都是朝廷写得,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哪里知道内情。
通常情况下,能力越大,脾气越臭。
他知道无法说服这个傲娇的老帅哥了,思索再三,起身,走到汪直面前,郑重跪下,“父亲心意已决,儿子也无法阻拦,但儿子斗胆,要和父亲打个赌。”
“打赌?”汪直被这个憨憨的儿子逗笑了,他眯眼问道:
“怎么个赌法?”
“如果和谈成功,自然是儿子输了,以后无论父亲说什么,儿子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哦,”汪直看汪修齐一本正经的样子,戏问道:
“如果你赢了呢?”
“如果我赢了,希望父亲答应儿子两个条件。”没等汪直询问,汪修齐接着说:
“这两个条件儿子现在还不能说,但必然是父亲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汪直审视着这个还有些稚气的儿子,玩笑道:
“好,为父答应。不过,如果和谈失败,为父陷入困境,万一回不来,如何兑现承诺?”
似乎是早有准备,汪修齐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汪直,“父亲带上此包,如果想离开定海前往杭州府,务必要打开此包,定能助父亲脱困。”
汪直接过布包,捏了捏,笑问道:“其中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