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晌午。
即使经历了假疫苗丑闻的影响，作为城里唯一一间为普通居民服务的医疗机构，医院依旧人山人海，挤满求医问药的病人。
医院正门前的广场，塑料假花摆成圆形花坛。两条长长的人龙绕着花坛两侧排队，一直排到马路牙子旁。
为了掩人耳目，避免熟人认出来，小不点最近留长了头发，用橡皮筋在脑后扎起来，还把黑发染成淡金色。
他在跳蚤市场淘了副黑框眼镜，戴在脸上。硕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修饰了脸型，配上发型发色的改变，仿佛换了个人。
趁没人注意，小不点潜入门诊楼高层。
这里是各科医生和专家主任的办公室，闲人免进。
在门诊楼九楼的后楼梯处，两名医护坐在阶级上，一边捧着饭盒吃午饭，一边闲聊。
小不点原本想套近乎聊一聊，然而听见两名医护的对话，立刻停下脚步，躲在八楼楼层，不动声息地偷听。
“唉，老子这个月的提成少了七成。”较年轻的那名医护唉声叹气。
“这个月还有提成，下个月就只能领死工资了。”头发稀疏秃成地中海的老医护说道。
“这李清泉真是瘟神，上任一个月，就搞到老子没有油水捞！”
“少了点提成，你小子至于火气这么大吗？”秃顶老医护有点不解。
年轻医护的脸色难看如同苦瓜，诉苦道：
“唉，老子买了几家医药公司的股票，本想着大赚一笔……
“结果他奶奶地，李清泉上任就颁布那么多法规，又是核查药品临床试验数据，又是提高审批上市标准，又是搞飞行检查，搞到医药股全部跳水暴跌。
“老子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全砸股市里了！”
说到激动处，年轻医护一拳捶在旁边楼道的墙壁上，捶下一蓬石灰粉。
“难怪你小子整天垂头丧气，脸色看起来像死了老爸一样。”秃顶老医护嘴里嚼着米粒，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幸灾乐祸。
年轻医护气得不轻，嘴里喋喋不休：
“早知道当初读书不选医科！
“五年本科，三年规培，再加四年专科培训……熬了十二年还只是个破医生，兜里那几颗帽钉连交房租都不够。
“老子那些去搞金融的高中同学，现在都有车有房了。
“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给人看病，结果诊疗费只收那几十块，还不如餐厅端盘子的。老子好不容易找到条路子，可以靠药物提成赚点零花钱，他奶奶地又被李清泉那混蛋搞黄！
“每个人嘴上都赞美医护，尊重医护，轮到自己就业，全都跑去当明星，当网红。”
年轻医护越说越气，脏话连篇，手里端着的饭菜都凉了，仍没吃几口。
“看开点吧，这个时代当医生就是这样的啦。”秃顶老医护拍拍年轻医护的后背，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幸灾乐祸，“我读书那时候大家就已经调侃，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没成想到了你这一代，依旧没什么改变。唉，熬吧，多熬几年就习惯了。”
“还要熬几年啊！什么时候是尽头啊？”年轻医护垂头丧气，“我可不想熬到头发都没了，才当上科室主任。”
秃顶老医护一巴掌拍在年轻医护后脑勺，佯骂道：“你小子到了我这个年纪，没准头发比我还少！”
年轻医护揉着后脑勺，不答话。
秃顶老医护语气转柔，宽慰道：“放心吧，不用熬多久，李清泉就会下台的。”
“怎么说？主任您有内部消息？”年轻医护一下子来了精神。
躲在楼下偷听的小不点，也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没有内部消息。我只是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秃顶老医护的目光穿过后楼梯窗户，望向绕着花坛排队的病人及其家属。
午饭时间，这些病人及其家属依旧在排队，并没有去附近饭馆。有的人带了馒头、饼干或乌鸦肉晒成的肉干，就那么蹲在队伍里干啃，连口水都没得喝。
他们之所以不敢离开，是因为一旦离开，排了一上午的位置就会被后面的人占上，吃完饭回来又得重新排队。
作为城里唯一一间为普通居民服务的医院，实在是医生太少，病人太多。
秃顶老医护接着说下去：
“上一任炼金局局长，那个叫郑白莲的，你记得他当了几年局长吗？
“十年！
“他当了十年局长，直到一个多月前才被查到贪污而下台。你觉得郑白莲是在任第十年才贪污吗？前面九年他都清清白白？为什么到今年才被查出来？
“说白了，郑白莲是块牌坊，李清泉也是块牌坊。
“医院运作需要钱，给医生护士发工资需要钱，买医疗设备需要钱……钱从哪里来？
“诊疗费收那么少，只能从药费里动心思。郑白莲在任的时候，药厂制药，医院卖药，一起赚病人兜里的钱，两者成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河对岸的人允许这种模式存在，郑白莲这块牌坊就会一直竖在那里。相反，河对岸的人要整顿药物炼成，第一时间就会打倒郑白莲，竖起另一块牌坊。”
“按主任您的说法，李清泉这块新牌坊，应该还会存在很长时间才对啊。”年轻医护伸手挠头，“为什么您会说，李清泉没多久就会下台？”
秃顶老医护桀桀怪笑道：
“我不是说了嘛，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十年啊，前面整整十年都是药厂制药、医院卖药的模式。他李清泉刚上任就想扭转这种模式，凭什么？他有那个能耐吗？
“李清泉一上台就推行飞检制度，改革药品审批上市程序，之后又核查药品临床试验数据，实行药品上市许可持有人制度，推进仿制药疗效一致性评价，搞了一大堆措施。
“对，这些措施都很好。我当医生三十多年了，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都是利好病人，有助于药物炼成行业的好措施。
“唯一的问题，钱从哪里来？
“李清泉卡住了医院和医药公司的脖子，不能卖药赚钱，又不允许提高诊疗费，那医院运作的钱、医生护士的工资、医疗设备的购置费……这些钱从哪里来？”
李清泉那些措施，小不点之前已经了解过。
所谓药品上市许可持有人制度，即是药品批准证明文件的持有者，作为责任主体，承担药品全生命周期管理的法律责任。
而仿制药疗效一致性评价，则是已经批准上市的仿制药，分期分批与原研药进行质量一致性评价，仿制药需在质量与疗效上达到与原研药一致的水平。
这两项都是利于医药行业健康发展的好举措。
秃顶老医护脸色阴郁，感慨道：
“钱的问题不解决，李清泉颁布再多措施、再多法规，都是白费功夫。
“没多久，像你小子这样的医生护士、医药公司的人、从事药物炼成的炼金术师……只要是收入依靠卖药的利益相关者，都会联起手来打倒李清泉。
“李清泉，没多少天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