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寒怔了怔，豁然转回身。
听见女孩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读书。”
姬寒的表情豁然开朗，说是曙光乍现也不为过。
“读书有什么好的？读书也不一定能够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也不一定能够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工作也不一定能够赚大钱，赚了还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扶弟魔，”旗台之上，周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生。
女孩子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我想读书。”
“你没钱，压根读不起书，要不了多久就会辍学。”周立又尖锐地指出。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孩子道，“可我是想读书的。”
“为什么想读书？”
“张老师跟我们说，读书可以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小女孩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桂芳的身上。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山区老师脸刷一下红了，满面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不用不好意思，”谢蕾温和地看着张桂芳，“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我只是中专毕业，要不是前一个老师走了，实在招不到新老师，根本轮不到我，”张桂芳语无伦次地说，“之前的老师是城里来的，本科生，她说她见不得这些，哭着走了……”
“你把他们教得很好。”谢蕾又说了一遍。
张桂芳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你没事吧？”谢蕾吓了一跳，连忙去抚谢蕾的背。
“我没事，”张桂芳去擦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我开心，我就是太开心了。还没有人这样夸过我，我知道自己学历不高，总害怕把孩子们教得不好，实在是条件太差了，太苦了。”
谢蕾沉默着，目光变得柔和，复杂的心绪都化成了悠长地一叹：“你很好。”
“即使读了书，你也不会比别人好太多，”周立的奚落又一次响起，“顶多是好一点，上着不好不坏的班，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一生最大的可能依旧是庸庸碌碌泯然众人，这样你也要读书吗？”
“要读的，”女孩子认真地说，“我努力过，奋斗过，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接受。而且不需要比别人好太多的，好一点点，普普通通，就够了。”
“你真的想读书吗？”
女孩子认真地点头：“我想读书。”
“你们呢？”周立看向其他人。
“我也想读书。”一个女孩子上前，牵住了这个女孩子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这，这是……”姬寒嘴唇微微颤抖，话没有出口，严厉刻板如他也是眼圈微微泛红。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李刚在姬寒的身边轻轻念到，“看清生活的真相，依旧热爱生活。”
英雄主义？姬寒看着台下的张桂芳和孩子们，看清生活的真相，依旧热爱生活，他们也是英雄啊。
“猫猫头山小学的同学们听着，想要读书的走到旗台的左边，不想读书的站在旗台的右边。”
姬寒知道，这是到了决胜负的时候。
看着两个手牵手的女孩，姬寒不急着走了。
一场劝学，哪怕只是劝动了两个女孩子，对姬寒而言也是虽败犹荣的。
随着周立的宣布，猫猫头山小学的孩子们动了。
一部分走到旗台的左边，一部分则走到了右边。
最终形成了以左边是以小女孩为主的想读书组，右边是以男生为主的不想读书组。
两边的人数相当，并不能一眼判断谁多谁少，最后只能数数。
好在一个班的孩子人数不多，很快就数完了。
“左边三十人。”张桂芳道。
“右边二十九人。”谢蕾道。
“三十比二十九，”赵庭琛微微一怔，“输了，周立输了，是姬老的劝学赢了？”
赵庭琛的反应代表了现场的所有成年人，一句话将他们的疑惑尽说出口。
要知道虽然最后有小女孩站出来说想读书，可表示想要读书的人依旧是少数。
在周立将姬寒压着打，场面几乎是一片倒的情况下，事情忽然峰回路转。
胜利的桂冠忽然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姬寒的头上，姬寒当场给砸懵了。
周立叹了一口气，摆出挫败的表情：“大意了，输家竟是我自己。”
姬寒看着周立，许久，才摇了摇头。“不。”
“不？”
姬寒又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你没有输。”
“三十比二十九，虽然只有一人之差，”周立指着下面的孩子，“但输了就是输了。”
姬寒顺着周立的示意看向台下的孩子，孩子们也仰头望着他。
他们之中或许有一些能够听懂看懂今天的辩论比赛，但更多的是听不懂也看不懂的。
分成两个队列的孩子与其说是分成了劝学和劝不学，不如说分成了跟女孩关系好和跟男孩关系好的。
他们手拉着手，因为能跟自己的好朋友站在一起而露出开心的笑容。
姬寒的获胜只是一场侥幸，侥幸在跟女孩关系好的人更多，而女孩子选择了学。
这种侥幸赢来的胜利，狠狠地打在了姬寒牟足劲要靠滔滔雄辩劝得孩子们三更起五更睡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脸上，比输更叫他觉得寒凉刺骨。
因为这一刻，姬寒彻底明白，努力不一定有收获。
再激昂的文字，再刻骨的现实，都比不上熟悉的人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
在命运强大的齿轮面前，努力大概率不过是徒劳，每个人终将踏上自己既定的道路。
如果姬寒的脸皮厚一点，他大可以宣扬自己的胜利，三十比二十九，看上去的确是他赢了。
可他是姬寒，立身正直，先执教诲人不倦，后执笔鞭辟时弊的姬寒。
“是我……”输了。
姬寒艰涩的声音被周立干脆利落地打断：“是我输了，我会建山区小学，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多摄像机拍着，你放心姬老，我不会食言的，就按之前说的，先建一百座。”
“你？”
“读了书大概率也就是那样，上不好不坏的班，拿不高不低的工资，还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对上姬寒诧异的目光，周立继续说下去，“可谁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呢？”
姬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周立的这一场辩论与其说是辩给孩子们听的，不如说是辩给大人听的。
这一场比赛与其说是比给孩子们看的，不如说比给大人们看的。
条条大道通罗马，可有人生在罗马，有人生来牛马。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看清生活的本质，依旧热爱生活。
明知道支教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依旧决定修建山区小学，眼前的女孩子何尝不是一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