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登上便桥的,既不是李世民,也不是吉利可汗,而是一名礼部官员。礼部官员招呼两名手下吏员,在便桥正中央摆了一张供桌。
为保证供桌不偏不倚,两名小吏拉着一根长绳,沿便桥伸直,又将绳子对折,标记出便桥的中心点。
待摆好供桌,礼部官员又将一匹白马牵上了桥。
所谓歃血而盟,白马就是做这个用的。
它还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吹着河风,听着水声,又探头去看桥下的流水,很惬意的样子。
官员们做这些时,李世民已等不及了。
他催马,干脆上了便桥,过了居中的供桌,停在距离对岸约一丈远的位置,这样他就能看清尉迟恭了。
“敬德一切可好?受伤了没有?”李世民问道。
尉迟恭的眼眶湿润了。
他强忍住眼泪,尽量让自己中气十足,答道:“臣有罪!”
“不说那个。”李世民豪气地一摆手。
尉迟恭毕竟是一员大将,统筹全局的细心劲儿也算到位。他虽心情激动,却还没将闫寸忘在脑后。
眼看他自己可以回唐了,闫寸怎么办?
丢下前来救他的人,自己活命,这可不是尉迟恭的人品。
他摸到了护腕内藏着的刀片,闫寸给他的刀片。
或许现在正是时候……
此刻,李世民已转向了吉利可汗,他道:“可汗要去看看执失思力吗?”
这是试探。
他李世民敢单枪匹马过来,吉利可汗若怂了,里子面子都不好看,且容易叫人误会藏了什么后招儿。
“那就看看。”吉利可汗亦催马上桥。
但他只到了桥中央,并不敢如李世民那般靠得如此近。
他亦想跟执失思力对答几句,可惜执失思力被堵了嘴巴。
执失思力已叫骂了一天,他恨闫寸诓骗,将闫寸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为避免他的叫嚷拆穿闫寸,唐军只能暂且堵他的嘴。要保证闫寸的安危,这是李世民亲自交代的。
此刻闫寸身在突厥阵营中,四名突厥猛士隐隐将他围住,若任凭执失思力叫骂拆穿,这些猛士或许会当场对闫寸动刀子。
这倒成了吉利可汗借题发挥的理由,他大声道:“为何堵他的嘴?我倒要问问,他为何不听军令,擅自出营,是真的与唐将暗通,还是受了奸细蛊惑。”
这招一箭双雕,既暗戳戳地提点执失思力旧部,你们的族长是否通敌,还未有定数,换不换俘虏还不一定,别高兴得太早。又对疑似尖细的闫寸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听到这话,负责防备看守闫寸的四名突厥猛士,都摸上了腰间的弯刀,只等执失思力说明原委。
一旦他指认闫寸,他们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招呼到闫寸身上。
看守执失思力的程知节答道:“吉时已到,盟誓要紧,可汗还是先与我们圣上盟誓吧,待执失思力回了营,您大可以叙个三天三夜的话。”
吉利可汗坚持道:“还是确认一下,否则我怎知道此人不是你们找样貌相仿者假扮的。”
他话音未落,突厥这边突然生了变故。
除了闫寸,谁也不知尉迟恭是如何弄断捆在手腕上的绳子的。
绳子一断,尉迟恭驱马直冲向突利可汗,没有一瞬犹豫。
变故发生得太快,突厥兵将根本来不及反应。突利可汗倒是意识到了危险,他大喝一声,给心惊肉跳之感一个抒发的出口,抽刀迎向尉迟恭。
李世民也出了声。
“敬德接着!”
是马槊,他带来了尉迟恭的兵器,使其如虎添翼。
不仅马槊,他人亦驱马冲下了桥,来到突厥兵马所在的渭水北岸。
杀了尉迟恭!
杀了李世民!
不妥!吉利可汗还在桥上!
这几乎是所有突厥兵卒下意识的反应,于是他们又慌乱了好一阵子。
尉迟恭与突利可汗短兵相接的瞬间,闫寸也出手了。
趁着看守他的突厥猛士注意力被尉迟恭吸引,闫寸抬起右臂,臂上的弩噗噗就是两箭。
太近了,一点躲闪的余地都没有,两名突厥猛士应声栽下马,给闫寸腾出了突围的空间。
他拍马就走,并对尉迟恭大喊道:“不可恋战!”
他喊,李世民也喊。
“你的刀!”
李世民竟将闫寸的环首刀也带来了,可见此番“确认俘虏身份”,李世民亦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仅刀还不够,闫寸抽刀斩杀一名突厥骑士的同时,还抢走了其弓箭、箭壶。
尉迟恭大喝一声,挥舞马槊,沉重的马槊震开了突利可汗的弯刀,他趁机脱身,和闫寸一起,向着李世民驰去。
一脱离战斗,立即有突厥弓手瞄准了尉迟恭。
李世民的箭放得更快。
他几乎不用瞄准,一弹指放出了三箭,且每一箭都稳准狠地命中一名突厥弓手的胸口。
“圣上先走!”尉迟恭大喊:“臣为圣上殿后!”
此刻绝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世民回马就走,闫寸紧随其后,尉迟恭走在最后。
闫寸和李世民不时回身放箭,尉迟恭则挥动马槊,格挡箭矢。
箭太多,他干脆俯身,凭蛮力硬生生拽下一块桥侧的木质挡板,扛在身后当盾牌使。
一看李世民涉险,程知节大喝一声“尔等留下!”
他独自拍马上桥,赶来支援。
他怕唐军一拥而上,相互拥挤,反倒不利于救援,更怕踩塌了桥,断了圣上后路。
如此一来,吉利可汗反倒成了粽子馅儿,被李世民等三人及程知节堵在了中间。
草!
吉利可汗心中大骂。
他先冲向了程知节,对付一个人总比对付三个人容易,这是最好算的账,也几乎是他下意识的选择。
可对付了程知节之后呢?难道要去唐军所在的渭水南岸?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明白了这一点,吉利可汗又调转马头,冲向了李世民。
他冲得近了,原本还在放箭的突厥人怕伤了自家可汗,只好收了弓,翘首以望。
“唐皇诓我!”吉利可汗大喊着,控诉李世民。
李世民勒住缰绳,挑起嘴角,压低声音道:“诓了又如何,您不妨猜猜,突利可汗会使多大力救您?”
一句话揪住了吉利可汗的痛处。
他与突利可汗是叔侄俩(这里前头写错了,写成了兄弟,已经修改),本应突利继承可汗之位,可当年突利年幼,便由吉利代为管理部落。
如今突利已长大,吉利却不愿放权,因此突厥才有了两位可汗共同管理的局面。
突利会真心救他吗?吉利心里真没底,只能大声却略显空洞地喝问道:“唐皇要失信于天下吗?”
“那倒不会,”李世民从容道:“朕来此,是与您结盟的。”
“那您如此抢夺俘虏,做何解释?”
“你们看管不严,让敬德逃脱了,我怕起冲突,误了结盟大事,不得已才将敬德带离,你反倒还来怪朕?好生奇怪。”
闫寸不禁咋舌,李世民装傻充愣的本事着实让他开了眼。
李世民继续道:“既然尉迟将军已回来了,我自不会食言。”
他冲唐军摆摆手,示意将执失思力带到桥边,却又不带他上桥。
“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李世民指了指闫寸,“他,我也要带走。”
吉利可汗确信了,这一切变故,绝对就是闫寸捣鬼。
放走这个摆了他一道的人,太不甘心了。
组织了一下语言,吉利可汗道:“唐皇要一个胡人作甚?草原狼还是跟着我们回……”
李世民打断了他,不容置疑道:“还是看他自己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他在我大唐,自然有权决定去留,旁人不该干预。”
闫寸立即向李世民拱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愿为圣上效力。”
李世民一摊手,“你看,这可不是朕逼迫的。”
尉迟恭已逼近了吉利可汗,并嚷道:“莫跟他废话,他若执意开战,今日便先斩了他的头祭旗。”
吉利可汗再无它法,委委屈屈道:“那便按说好的……”
“放心,”李世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十分亲密的样子,“只要可汗肯退兵,银钱珠宝布帛少不了。”
说罢,李世民抽出了腰间佩刀。
吉利可汗吓得一缩脖子,急忙驱马后退躲闪。
李世民流露出一丝轻蔑之意,在吉利可汗看出他的轻蔑后,他又立即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关切表情,道:“可汗莫怕,朕不过是想斩杀白马,与您盟约罢了。”
吉利可汗知道被耍了,却不好发作,默默抽刀。
噌——噌碐——
两把刀同时斩向白马。
骨碌碌——
马头落在桥上,滚了几圈。
马最后眨了两下眼睛,头不动了。
头虽不动了,四只马蹄仍在挪腾,似乎还在试图寻找平衡。
挪腾到桥边,马腿磕在仅有半人高的挡板上,一个重心不稳,巨大的马身跌下桥,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唐与突厥,结为盟好!”李世民高声喝道。
唐军立即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和声,以壮李世民之威势。
李世民冲吉利可汗做了个“请”的手势,“该您了。”
吉利可汗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却又不得不过完场面,只好也喝道:“突厥与唐,结为盟好!”
他的气势比李世民弱了很多,突厥兵卒亦有呼和,但稀稀拉拉,不整齐,与军容严整的唐军相比,士气上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这种突厥并不在意的“表面工夫”,却能起到震慑敌人、动摇敌人军心的作用。这一回,突厥人就领略到了。
吉利可汗正丧气时,李世民又压低了声音道:“您说,水下若藏了人,定会被掉落的马身吓一大跳吧?”
他毫不掩饰试探警告之意。
“不过,”他又露出了笑容,继续道:“你我都是聪明人,就算真在水下藏了人,定也不敢让其现身,刀剑无眼,桥上拥挤,不小心伤了谁都不好。”
“是啊。”吉利可汗喃喃附和,他后背起了一层汗,袍子完全贴在了身上。
“如此,我带我的人回南岸了,执失思力稍后送还,您没意见吧?”
吉利可汗垂死挣扎似的开口想拦,被李世民一句:“要么您跟我们过去接人,就像我刚才一样。”给堵了回去。
一刻后,执失思力回到了突厥阵营。
隔着渭水,李世民又冲吉利可汗喊话道:“还望可汗守约,尽早退兵,北方的唐军给您开路!”
他这话是说给全体突厥兵卒的,潜台词是:若你们不走,就等着唐军背后包抄吧。
……
回到唐军阵营,尉迟恭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也不知是李世民交代过,还是出于袍泽之情,许多唐军将领均上前来问候。
“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
“就是,且看咱们打到他突厥的地盘去……”
“杀草原狗!”
萧瑀当即进言道:“眼下突厥被我军震慑,军心不稳,不如趁其撤退,于路途中设伏,一举歼灭其大军,如此数十年突厥都将不能翻身。”
李世民指着对岸道:“你看他们,兵卒涣散,将领唯贿是求,吉利可汗被困于桥上,竟无一人上前营救,如萧爱卿所,若于其归途设伏击之,必势如拉朽。
之所以不与之战,一来我继承皇位不久,国家未稳,百姓未富,当静而安抚之,令百姓休养生息,一旦开战,旷日持久,百姓兵卒必有折损,朕于心不忍。
二来若我们与突厥结下深仇大怨,突厥回到草原,卧薪尝胆,仔细修备,我们岂不寝食难安?因此与其结盟,给其金帛,满足其贪欲,使其志满意骄,岂不对我最为有利?
三者,经此一番,突厥两位可汗、梁师都之间嫌隙更大,我们只需等其内耗,不战而屈其兵,岂不是上上策?”
萧瑀心服口服道:“臣之计短,圣上计长。”
跟李世民和尉迟恭相比,闫寸身边就冷清了许多,不过吴关一人上前与之招呼。
“此番辛苦你了。”吴关道。
闫寸挑挑眉,“这么公事公办啊?”
“呃……主要是……”吴关道:“刚才他们杀马,血淋淋的,有点……吓着了。”
啥?
闫寸一时没能追上他的脑回路。
所以我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你关心的是马?
闫寸懒得跟他计较,只道:“没杀了那个四处挑事的梁师都,可惜了。”
“这次有机会杀他吗?”吴关问道。
“按我诓骗执失思力的办法,说不定真能将梁师都也引出来,那就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