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孩放在秋阁,合适吗?”
荷花提出了质疑。她所说的小孩,正是至远。
她当然不会当着至远的面谈论这个,而是单独将吴关叫了出来。
吴关贼笑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何搬到杂物间,而让至远和闫不度住一起吗?”
“为何?”
“至远现在肯定一肚子问题。这是哪儿啊,为何有这么多漂亮姐姐,姐姐们为何要男人留宿,怎么每天留宿的男人都不一样……让闫不度去给他解答吧。”
一想到闫寸被问得面红耳赤,百般无奈,荷花就乐了。
“就你会欺负人。”荷花道。
荷花虽不再追问,吴关却还是解释道“姐姐不必为至远『操』心,我们自有分寸,再说,男孩子怕什么的。”
“也是,”荷花点点头,道“不过有一点我需提醒你们。”
“姐姐请讲。”
“京城的官人来秋阁暂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想打你们主意的姑娘不少,多少人都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怪不得。”吴关低声叹了一句。
“怎的?”荷花问道。
“没什么。”吴关讪笑。
荷花揪住他的耳朵,道“快说,你连姐姐也要瞒着不成?”
“好好好,我说,”吴关『揉』了『揉』鼻子,道“我说今儿回来的时候,怎么有个姑娘对我极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帕子,洗脸水多打好了,还以为是我魅力见长……”
“噗……”荷花道“少臭美。”
吴关又问道“姐姐不管管她们吗?”
“管?”
“就是……莫让她们再这般献殷勤了。”
“这我可管不着,”荷花道“姑娘们想给自个儿谋个出路,我还能拦着不成?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倒盼着有个姑娘能将阎罗那座冰山拿下,那一定十分有趣。”
吴关贼笑一声,道“我看难。”
荷花不再继续调侃,而是道“你让我找裁缝缝制的东西,还有找铁匠、木匠、绳匠制作的东西,我已安排过了,或许明日,最迟后天,便可交货。”
“多谢姐姐。”
“谢什么,待我将东西取回来……”
吴关打断她道“跑腿的事就不劳烦姐姐了,您将这些工匠的地址写个条子,让至远去取,他总该锻炼一下。”
“那我与他一起吧,”荷花道“你莫忘了我遇袭的事,若背后指使之人穷凶恶极,连孩子都不放过……此刻让至远单独跑腿,岂不害了他。”
吴关冲荷花一揖,“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你可别再这般了,折煞我也。”荷花摆摆手,道“还有一事,赌坊关张后,你的四间院阁生意颇好,我每日都会扎帐,并将银钱存入我房间的衣柜。你何时有空清点一下,将钱……”
“是咱们的院阁。”吴关先是纠正了一下,又问道“房产买卖的流程,姐姐可清楚?”
“要去县衙给契书盖印,办过四间院阁的手续,我已清楚了。”
“那就由姐姐全权『操』办吧,莫急,再过一阵子,长安附近房价必然大跌,到时姐姐可大胆出手,将所有待售的邸店、院阁、食肆统统买下来。”
“全部?”荷花问道。
“不错。”
“可……即便价钱跌一些,以咱们现在的收入,想要一口气买下全部待售的房屋,也不大可能,再说,总要留些钱应急……”
吴关道“姐姐果然缜密,能请到姐姐来经营买卖,实属幸事。”
“你少说漂亮话。”
荷花虽这么说,嘴角却挑起一个弧度,吴关的夸赞令她开心。
“那介时就按照姐姐的规划,尽量多地置办产业吧。”吴关道,“四间院阁的收入,姐姐保管规划就好,我若要用钱,向姐姐要就是了。”
“好。”
吴关所需的装备,说是一两日就能制好,可毕竟匠人们对他所要的东西并无制作经验,拿到以后又经过两次改制,才称了他的心。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七天后。
七月甲寅,众人再次进山。
依旧是闫寸和吴关带着两条犬走在最前头,将军府的亲兵押着两车东西,在后面跟着。
众人直奔上一回差点要了王十二和陈狗子命的悬崖。
悬崖依旧静谧,只是向下俯瞰,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王十二余悸未消,担忧地看着正在往身上套鹿皮衣的闫寸。
那是一件连体的鹿皮衣,能够将人完完全全包裹起来。眼睛的部分以火漆粘着一块打磨平整的水晶片——正是用至远送给吴关的放大镜打磨改制的。
如此,闫寸整个人虽都被鹿皮罩了起来,却可以透过水晶片看到外面的情况。
鹿皮衣身躯的部分十分宽大,除了防护,还充当了氧气罐的作用。
王十二仔细检查闫寸腰间的绳子,并叮嘱道“若你觉得嗓子辣,可千万要闭住气,你一拽绳子,我们就会迅速将你拉上来。”
“放心,不会有事。”闫寸拍拍王十二的肩膀,以表感谢。
待王十二前去检查缒架及滑轮的安装情况,吴关一边往闫寸的鹿皮衣内充气,一边道“你只有这么多空气,可省着点用,感觉不对劲立马拉绳子。”
“嗯。”
“不会有事的。”
“嗯。”
随着鹿皮衣背后的开口被吴关用绳子扎起来,闫寸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吴关又道“没啥可嘱咐的了,就是……千万别放屁。”
吴关说话声并不大,他以为闫寸听不到,闫寸透过水晶片翻了个大白眼,以此告诉吴关,他什么都听到了。
缒架及吊篮已安装好,闫寸走上吊篮,摆了摆手,亲兵们缓缓松绳子,闫寸开始下坠。
每隔约莫两个弹指,闫寸便会摆摆左臂,这是一切正常,可以继续向下的意思。
吴关趴在悬崖边沿张望,他虽很有信心,却也害怕出意外,表面上还要镇定自若。要是连他都吓得龇牙咧嘴,下面的闫寸岂不要吓死了。
吊篮终于下到了半山腰,即王十二和陈狗子上回出事的地方。
闫寸依旧有条不紊地摆着手。
又下降了约莫三丈,闫寸做了个“快点放”的手势,看来他已确定这鹿皮衣的防护没问题。
终于到底了。
扶了一把眼前的水晶片,闫寸朝着倒在谷底的一人走去。
他笨拙地将那人扛上肩头,放在吊篮内,又向着另一处走去。
知道他拖动第二个人,上面的众人才看出还有第二名死者。
他们穿着灰土土的衣服,融入背景『色』中,实在很难分辨。
只拖拽了几下,闫寸便放弃了。
他大步跑进吊篮,朝着上方挥手。
“拉!快啊!”吴关大喊道。
有人抽打马匹,拉绳的马匹向前小跑。这也是吴关的设计,向下放时由人拽着绳子,这样可以保证随时停止。
向上拉时,则由马拉绳,马可比人快多了。
不仅如此,闫寸与吊篮还分别拴了两套绳索,万一情况危急,可以舍弃吊篮,而单将闫寸拽上来。
只四五个弹指,闫寸就被拉了上来。
随他一同上来的,还有一股辛辣的味道。
吴关屏住呼吸,冲到近前,大声问道“怎么样?哪里不适?”
说话时他已解开了鹿皮服身后的绳子。
捂在这样一件衣服里,闫寸浑身是汗,水晶片里层也沾了一层白蒙蒙的哈气。
“不要紧。”闫寸忙出声宽慰。
吴关以手扇风,让流动的空气带走毒气,也让闫寸凉快些。
“这衣服还是管用的。”闫寸接过一名亲兵递来的水囊,漱了口,继续道“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底下的毒气太厉害,我搬第二个人时,隐隐觉得喉咙里有些辣,我不敢冒险,便让你们拽了绳子……只是隐隐的一点感觉,不严重,不必担心。”
吴关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拿来另一个水囊,那是临行前刻意熬的绿豆汤,有解百毒的作用。
“先别说话,多喝点。”吴关道。
闫寸照做。
为了让吴关放心,他灌了个水饱。
吊篮也被拽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具尸体。
亲兵中有人发出悲戚的呼喊,是他们认识的人。
尉迟恭派来协助董大河炼银的亲兵找到了,至少找到了一部分。
同伴的尸首令在场的亲兵心中悲愤。
他们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他们本就是为死而生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为国家、为将领而死的准备。
他们不该死在这里,在这渺无人烟的山谷中,如此默默无闻地死去。
简直不像个人,而像一件打碎的物品。
这是耻辱。
害他们死去的人剥夺了他们为荣耀而死的权利。
悲愤之情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加之闫寸已做过示范,鹿皮衣是管用的,他下去了,没事。
伍长自告奋勇道“我来,我下去。”
没有矫情的阻拦,他的手下自觉排好了顺序。
“那我在伍长后头。”
“行,我在你后头。”
“莫要贪功劳,一次只带一具尸体上来……”
他们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很快便将穿戴整齐的伍长放了下去。
吴关和闫寸反倒不用『操』心了。
他们坐在一截横木上,吴关依旧担心道“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真没事,我都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过度紧张的幻觉。”
吴关听出闫寸在尽力宽慰自己,越发后怕,拽着闫寸的衣袖久久不肯说话。
“喂,你真聪明。”任由吴关拽着的闫寸说道。
“嗯?”
“王十二和陈狗子被拽上来时,我们都慌了神,大家都以为那下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吴关笑道“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可是……遇上解释不了的事儿,我也免不了要往那里想。”闫寸道“所以,你真聪明。”
他这是在回应吴关数天前的吐槽。
吴关察觉到闫寸的心思,免不了又调侃道“呦,可太稀奇了,冰山还会服软呢。”
见他又皮了起来,闫寸拽回自己的衣袖,以表不满。
吴关瞄了一眼忙碌的兵卒,发现无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话里有话啊。”
“你什么意思?”
“你其实是在怀疑,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真的来自一千多年以后。来自后世的人,自然比这里的人眼界更宽,对你而言无法理解的事,对后世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个小常识,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不是吗?”
闫寸也看向了忙碌的兵卒,然后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吴关一眼。
吴关能感觉到,他正在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如果你是,”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抓起来,或者……我也说不上,但总归会有危险吧。”
吴关问道“那你会将我交给别有用心之人吗?”
闫寸仔细想了想,“现在不会,而且,我也不会将你的事告诉别人,但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吴关道。
“你还没回答我,”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孤独一人无人理解,实在太苦闷了。”吴关道。
“你真是个魔鬼。”闫寸评价道。
“你不还是跟魔鬼成了朋友。”
闫寸笑笑,不再说话,气氛融洽,刚才的紧张已全部消散。
“其实……”吴关放慢语速,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其实我是害怕,我怕哪天突然就死了,毕竟这地方……普通伤寒或者感染,都能随随便便要了一个人『性』命。
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谁会为我难过呢?
至少现在你已信了我,已知道了我的来处,你知道曾有一个人,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可惜失败了……”
闫寸打断他道“我还没尽信你,而且,死什么的……”
闫寸指了指正在忙活的众兵卒,道“哪次不是你出主意,我打头阵,真要死,我准得死在你前头。”
“你是要跟我结拜吗?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
闫寸觉得好笑,但当着外人的面,他习惯了绷着一张脸。
他起身,朝着被兵卒摆在地上的一排尸体走去。
“这么多死人,炼银的人怕不是全在这儿了?”闫寸小声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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