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风沙浮空,申正时分,天色就阴沉得厉害。
灰渡与卫冉正在正阳门外廊房里候令,看一眼为挡风沙紧闭的窗外,已经灰黯一片,心里未免都有些着急,卫国公府的亲兵是不能进入皇城的,他们也弄不清楚苏轹是否辞宫,但王爷这时仍没有消息递出,分明是被要紧事绊住了脚,两人都是心腹,对于近段的言论沸腾自是有所耳闻,也明白天子即将发难,王爷近段时日都是午时就下值归府,今天耽搁到了申正未出,显然就是事发。
又是一阵急风,飞沙走石,屋子里更显森黯。
灰渡忍不住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正想去门卫处找个相熟的禁卫入内打探打探,就见一宫卫推门进来,不是别人,却是眼下已经提升为中郎将的虞榴,他是寿太妃的孙儿,当年多亏虞荐举,才被先帝纳入宫卫,太皇太后倒也信重宗室出身的亲卫,并没因为虞榴是虞所荐就冷落,反而给他升了职。
虞标眼下是卫国公下属,也为京卫之长,两兄弟对苏、楚两府甚是感恤,多有来往。
“远扬已经出了慈安宫,正往正阳门,今日风沙天气,快把车驾去门外。”
听了虞榴这句话,灰渡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卫冉却显得更是沉着一些,一边儿拿起披风抖开罩在甲衣上,一边问着虞榴详细。
“是慈安宫的卫姑姑遣了内宦传出的话,究竟如何我也知之不详,不过早前远扬去了一趟乾明宫见驾确凿,打听得,圣上往慈安宫,李公公抱着一叠子奏本,圣上脸色不好。”虞榴论来是显王一辈,虞得称一声族叔,虽说虞榴无爵,可依宗室辈份,自当能称虞表字,不用口口声声王爷殿下的尊称。
虞出来的时候,车已经候在正阳门外,灰渡与卫冉不过等了片刻,肩膀上已经染了一层灰沙。
“都上车。”虞低沉的嘱咐道,率先掀了帘子踏进宽敞的车厢,里边当中燃着薰笼,炭火的炙光渗出镂空,使得这森黯的空间微有明红。
虽说有个“都”字,但跟着进去的也就仅有灰渡、卫冉两人,亲王亲卫虽能定员进入皇城,不过在城内也只能步行,坐骑必须留在皇城门外的营房,这一路之上,可得吃进不少沙子。
纵使是亲王驾,若非紧急时候,也不能疾驶,这段路程算不得远,这么不急不缓地走着,也消耗了两刻有余。
随行八员亲卫,自是不能耳闻内三人着意压低声音的交谈,但王爷非同一般的慎重也让他们感觉到隐隐的紧张,兼着风尘蔽面,眉目间更是笼罩了一层沉肃。
才出皇城,更多候值的亲卫牵来坐骑,却见两个统领从车上一跃而下,灰渡交待一声“护送王爷回府”,自己却一勒缰绳,与卫冉分开两向疾行,转眼就消失在一片灰霾尘障里,不见人马,只余蹄声震彻长街。
纵使这天气实在恶劣,眼见着首领不同以往的急切,亲卫们都警慎起来,顾不得直往人口鼻飞灌的风沙,加快了返程的速度,往常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只耗了两刻有余。
车从拆了门槛的角门直入,停稳在东苑前。
几个仆役已经准备好软轿等候。
虞却懒得坐,挥手示意退开,笼着身上的氅衣略挡了面颊,快步进入关睢苑前庭议事处,让人通知王妃晚膳不回中庭,便让晴空速速喊来僚属议事。
忙有丫鬟点亮数十盏灯烛,又搬了几个炭盆入内,议事处一般不会燃点雅致的薰香,但因为设着沉香木,厅堂里始终有厚郁的香息。
僚属还没到,虞也未更衣,只解了那件遍是尘土的氅衣,接过递上的暖巾略净了鬓角,往上座沉思。
太皇太后的态度他是先有算计的,势必会有一时的暧昧不明,总归因为先有准备,已经让太皇太后对秦相一族极为不满,及到天子发难,才不会因为对楚王府重权在握的忌备而明显偏向。
而自从关于戚家堂“行恶祸民”的传言一起,兼着白杨胡同这桩助涨舆论,虞就已料到秦相的用意。
固然,他也料定悍妇龚氏一定是得了好处,若是将人扣押施以刑逼,不怕得不到口供,但于事无补。
龚氏可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散布戚家堂“行恶”,以致质疑四起,即使能追究她诟病宗室的罪名,也镇不住悠悠众口质疑,反而可能使事情恶化,让那些御史言官再加上一顶仗势欺民、做贼心虚的罪名在自家头上,更让天子有了“公正爱民”而严惩权贵的借口。
这事说穿了,罪魁是背后的秦相,龚氏即使得了好处牵涉王妃,但王妃被掳,戚家堂行恶的传言四起却是事实,若是王府针对龚氏不依不饶,明眼人岂不知这是在“转移视线”“恃强报复”?
因此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龚氏闹得沸沸扬扬后,居然与那地痞一同私奔离京,非但如此,还要让暗卫保住这双奸夫****的性命,以免他们被秦相灭口,再栽陷王府。
尽管虞以为秦怀愚针对的并非王府,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顶多让龚氏与地痞远离京都,不至于落入人手,但他依然不敢吊以轻心。
他料定太皇太后会犹豫一时,而天子紧跟着会借用舆论步步紧逼。
但这事属宗室内务,并非要政重务,不会公开朝议,今日天子只摞了一本奏折让他过目,但上本者决非一人。
势必要有一定的量,才会造成争执之势,秦怀愚这只狐狸因为最终目的是要与楚王联姻,必须“袖手”甚至还要表示出“暗助”的伪善,这就是说,直接打击秦相党羽并不能遏制逼迫之势。
在太皇太后“暧昧”期间,针对的只能是秦怀愚的“暗器”。
眼前,起码得保证不被这些“暗器”击中要害,同时,还必须保证太皇太后不受这些“暗器”威胁,情急之下做出仓促决定,一方面当然要加重太皇太后对秦家的厌恶,让她产生不除不以为快的感觉方能痛下决心,同时,最干脆利落的方式,便是要清除“暗器”。
让他们自保不,再没心力盯着宗室内务不放。
虽然虞笃定只要太皇太后“暧昧”下去,天子只能将奏章留中,“暗器”们便会摁捺不住出来跳梁,争取更多朝官支持剑指旖景,不过若到那时,己方势必处于被动。
是以,他今日立即嘱咐灰渡通过暗人联络顾于问,以期通过他先摸清“暗器”的大致名单,同时让卫冉发动五义盟抓紧时机察清这些人的把柄,即使没有把柄,也要制造把柄。
“暗器”之所以死心踏地对秦怀愚效忠,不惜与苏、楚两府为敌,甚至在明面上还不显,应该都是钻营取巧之徒并非出自望族,属于投靠无门,说到底就是还没能真正受秦党信重,又不被苏、楚放在眼里,找不到别的靠山,又有荣华富贵跻身权臣之心,抱着类似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念头,才会被秦怀愚说服,认为即使会担风险,一但成功,也有重利,才行这投机之事。
这些人多数不是礼义之士,其身不正,总有把柄可抓,再不济也有把柄可造。
事实上虞已经下令僚属,暗察出一批“疑似暗器”之辈,或者是符合“暗器”条件的名单,今日急不可捺地召集他们,便是核察有无确中者。
另外,这时似乎也到了让太皇太后了解一系列针对严家的阴谋诡计背后,秦家关键是秦子若不容忽视。
这话自然可以自己出口,横竖太皇太后早有嘱令让天察卫盯紧秦家,但效果自然不是最佳,会有中伤的嫌疑,虞这段时间要操心筹谋的方面太多,一时还没想到良策,今日召集僚属,也是想听听他们有何见解。
多数人却认为由王妃直禀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太皇太后始终对王妃有所偏重,尤其是对卫国公府,信重之余,多少还有愧疚。
甚至有个心直口快的幕僚建议:“此事原为王妃在秦氏的信件中推测出来,秦氏用心太皇太后早有察觉,那么王妃有所忌防更合情理,直言不讳就是,何需遮掩,寻常主妇,对于觑觎不轨者势必也会诸多猜忌各种压制,更何况王妃,世人都知才智超绝,太皇太后更是熟知,王妃出面直言合情合理。”
虞且在犹豫,总以为这并非万全之策,数回议事沉默寡言时多的古秋月却开了口:“不妥,王妃直言,太皇太后或许也会有所猜疑,何故王妃本有察觉而不早说,偏要等到这节骨眼,再者,王妃只是凭借秦氏信中言辞猜测,并非确凿,达不到让太皇太后笃信的效果。”
古秋月继续说道:“在下看来,秦嫔既已入宫,太后或许心急,应当最近就会对圣上直言,为陈氏请封贵妃之位。”
“你的意思是,让陈相去说这话?”虞眼中一亮。
“正是,在下以为,皇后必不甘愿陈氏位及贵妃,定会从中阻挠,势必会让陈家心生怨愤。”
“陈参议虽与卫国公即将联姻,但他始终是太皇太后的人,倘若王爷利用他,也会有隐患,这要是万一陈参议对太皇太后直言,越发会引猜忌。”“心直口快”那位反驳。
古秋月却胸有成竹:“当初暗算太皇太后与卫国公府生隙之计虽是秦氏在后出谋划策,可实际实施者却是陈家,秦氏不可能说服陈家按计施为,势必通过天子,由天子出面,秦、陈两家应当碰面协商,陈家才能完全信服,而后宫嫔妃,也有严氏女儿,太皇太后未必甘愿陈氏被封贵妃,说不定会放任陈、秦两家争执。”
虞轻笑,不是说不定,是一定。
“这么一来,陈家定视秦家为死仇,只要有人暗中进言,说太皇太后是不满陈家背后算计,才不愿让陈氏女儿取得尊位,陈相会如何想?”古秋月点到即止。
虞看了他一眼,很是赞许之意。
陈相势必醍醐灌顶他是被秦家当了一回枪使,事情未遂,在天子面前毫无寸功,却引太皇主后忌恨,秦家却全身而退,甚至还有献策之功,至于事败,都是陈相不够本事,陈相如何心甘?还不把秦相招供出来。
秦怀愚那狐狸,一门心思要促成秦子若为楚王妃,秦子若出了这等“良策”,他必是迫不及待要去天子面前显摆,陈相极有可能知情,即使不涉秦子若,只要牵涉上秦家,目的也算达到。
秦家即使把秦子若除族,可在太皇太后看来,两者仍然密不可分,秦子若依然是秦相的嫡亲孙女,她要成了楚王妃,得益者仍是秦家。
虞与一众僚属商议计定,不及赶回中庭,就被显王亲自堵到了议事处原来太皇太后虽然“暧昧”,但也没有完全放任事态发展,不得不说,虞坚定意志决不妥协的态度多少还是打动了这位,竟又诏了显王商议,意思仍是诸多为难,意在让显王施以劝导,其实也是警告圣意显然,倘若虞不愿出妇,那么追究下来,可能会让虞担责,哀家深恤你父子二人一贯忠诚于君帝,实不忍见虞被责,该怎么办,你们父子好生商量,要体恤哀家的难处,不要心生嫌隙,闹出不和睦的事情,让旁人看皇族同室操戈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