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有所不知,陈相这时其实正着急得团团转。
正如虞推断,当吴籍一死,利、张两个也逃不脱灭口的命运,好教这案子因无实据草草了断,卫国公却百口莫辩,陈相一早安排了府中蓄养的武师,暗中盯梢,就趁夜黑风高时杀人。
之所以让利、张两人暂离京都,是保证他们不被官衙收监,以致难以下手。
当然两人也不可能远走他乡,张明河在香河也有商产,自然而然便提议利大舅随他去别苑小住。
而陈相琢磨的是,既然要造成卫国公授意利、张杀人嫁祸,那么说明卫国公对这两人应当信任,凭白无故不可能杀了姻亲灭口,小伙计落网,张明河难逃其咎,他若是突然横死,旁人哪会信卫国公清白无辜?那么,只有当案子移交刑部,陆泽明察秋毫,逼得凶犯供出主谋,卫国公情知事败无可奈何只有将同谋灭口,这样便无法落实他与之串通的罪名,才算合理。
是以,灭口的最佳时机只能是在昨晚。
利贵与张明河都是庶民,张明河就算是个小富,也不可能有贵族官家的排场,府中不会有护卫,香河的宅子也没有太大规模,最多就是十余仆妇,几个丫鬟小厮,陈相觉得毫无压力,认为府中武师足能得手,根本不需向天子求助,动用暗卫杀人。
实际上天子也根本不觉得处理两个庶民需要他亲自安排。
这世道虽有死士,但这些人却非普通贵族能够大规模蓄养虽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说,但真能为了钱财豁出性命者却少之有少,成为死士者,大多是些重犯,一旦落网难逃死罪,逼于无奈,抑或是想争取前程彻底脱罪,抑或是有亲长子女需要养活,才会铤而走险,一般来说,能得死士效忠者不仅有财,更得是权重势大。
陈相不可能养有死士,身为臣民,蓄养死士本身就触犯国律,天子不会应允。
天子在潜邸时为谋大位,当然蓄养了一批,但他既已登位,这些死士便能转暗为明,成了天子心腹,大多成为暗卫,以备天子“不时之需”,不需要再隐藏身份。
轻易也是不能动用的。
这就是说,陈相安排去香河灭口之人都有籍可察,又不可能全部都能舍身亡死,一旦落网,重刑逼供,便会有人供出相府,就算这些人都不招供,也会被陆泽追察到相府头上。
陈相压根不以为他的行动会失败,训练有素的武师会对付不了一帮普通仆妇,还能让利、张两个逃出性命。
这日早朝,陈相尚且心安,可当他回到相府得知派出的人手无一得返,甚至派去监管的心腹总管也没有踪影时,心里才忐忑起来,等了一阵,依然没等回半点消息,这才打算入宫告之天子事有变故。
而这时,利、张两个已经被提到慈安宫内,“姗姗来迟”的卫国公非但没有受到半句诘问,甚至未曾获准进入,天子显然已经没空搭理他了,卫昭十分抱歉地转达了天子取消诏见的御令。
卫国公便也像个没事人般折返京卫司,他才出了正阳门,就见陈相满头冷汗迎面而来,两人竟然还客套寒喧了几句,固然是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心不在焉。
陈相听说卫国公本是得诏,却未见圣驾,心里也晓得有了变故,冷汗更是汹涌。
而慈安宫里,才刚死里逃生的利、张两位也是胆颤心惊,匍匐在下,视线里只有各人的衣裾裙角,眼睛都不敢抬一分。
张明河心里自是平静,却得装模作样。
利大舅却是实打实的魂不守舍昨晚那场凶险经历彻底粉碎了他封候拜爵的美梦,想着就算逃得性命,陈相与卫国公只怕都放不过他,别说荣华富贵,也许最终仍会小命难保,一时万念俱灰。
还是张明河尚有几分冷静,与利大舅分析:“陈相必是得了圣上授意,咱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将他招供出来,当然,更不能承认杀人嫁祸之事,开罪了太皇太后也是一条死路,眼下之计,唯有推脱全不知情,或许还有生机。”
于是乎,这时两个匍匐在地都是大喊冤枉,咬牙不认是他们指使舞伎勾引吴籍,并授意凶犯毒害,只称是为商事去了香河,险险被人刺杀。
天子固然松了口气,但他也知道即使利、张二人没有招供,身陷刑部的“杀手”们也是个难题,当初他为了让计划顺利实施,只安排了一个心腹插手便是那个落毒的小伙计。
这时利、张两个拒不认罪,小伙计势必会再受刑,这个心腹怕是保不住了。
果然,满心不耐的太皇太后刚让内宦将利、张两个带走,就有陆尚书遣人通禀,凶犯触壁而亡。
这下都不需要大长公主与旖景两个多话,太皇太后就冷笑出来:“当真奇妙得很,凶犯起初受不住重刑,陆泽亲易就能从他口中逼问出幕后主谋,眼下这凶犯再被逼问,竟然有了求死的决心,不怕死而怕痛,这凶犯还真是与众不同。”
天子握拳,眉心蹙紧。
太皇太后这时当然心中亮堂,天子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祖母,依朕看来,卫国公果然无辜,永昌候更是清白,廷益也是被人陷害。”天子起身:“朕打算亲审那伙凶徒,拷问他们是被谁指使。”
这当然是天子暗示“妥协”此事到此为止,关于“贪赃枉法”与“仗势欺人”那两桩也依“陷构污篾”审结,慈安宫也不需再追究吴籍案,天子亲审之下,那几个凶徒当然都会重刑而亡,背后主谋扑朔迷离。
天子这就是间接承认,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因为他就算不认,太皇太后真要追究,也会揪出陈相这个罪魁。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一眼天子,没有反对。
她并不希望这时与天子过多争执,相比不依不饶的追究,能息事宁人固然最好。
但太皇太后心中自然也有怨气,谁也不喜欢被人算计陷害,更何况那人还是亲孙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在虞计划之中,这一局小胜,但仅此程度,自然还不足以让慈安宫笃定废位之心。
一朝闹剧就此落幕,利、张两个并没再扣押刑部,得以归家,张明河自是“无忧无虑”,利大舅却十分忐忑,一夜惊险,朝早赶路,但到正午他却没有胃口用膳,卫国公却突然来访,提出建议,让利大舅回去祖籍,以耕种为生,终生不再涉足锦阳,他至少能保利大舅立命安身。
利大舅再无任何不满,长舒口气,甚至不愿再锦阳耽搁半日,只对利姥姥交待了一声,就收拾行囊如同丧家犬般溜走。
而这日午后,黄氏也得到了一条让她烦躁不已的消息张姨娘又要回来了。
表面上的说法是八娘婚事将近,但黄氏哪能不知吴籍案,眼看张明河安然无事,张姨娘又“咸鱼翻身”,她立即想到事有变故。
算计落空,黄氏咬牙不已,但这桩事件她不过就是在太后跟前谏言,并没过多插手,还算隐藏在暗。
而慈安宫里,太皇太后当然是竭力挽留大长公主用膳,膳后,旖景告辞,太皇太后仍然不放大长公主出宫,借此机会,要与这位小姑子兼表妹促膝谈心,彻底解开心结。
“我知道上元为了六娘的缘故心生芥蒂,不过上元,我的确没有行逼迫六丫头的事,兼着今日这桩,我也彻底明白了,这桩桩件件,无非是为了挑唆咱们生隙。”太皇太后态度十分真诚。
大长公主也不再如同上回一般不冷不热,拍拍太后膝头:“五嫂也太小看了我,我哪会真以为你口是心非?便是六丫头,别看她年纪小又是个闺阁女儿,心里也明白得很,早看出庚帖与传言两桩事是有人想要挑唆矛盾,她之所以答应嫁去陈家,也是为了将计就计,果然,就引出了今日这桩。”
太皇太后大是惊讶:“我正不解,六丫头怎会情愿,竟是为了这般。”
“我也不瞒五嫂,我那长媳实在居心叵测,一昧地撮合这门姻缘,六丫头到底是她亲生,兼着又并不那么抵触六郎,一早就有了妥协的想法。”大长公主叹道。
“六丫头竟不抵触六郎?”太皇太后更是惊讶。
大长公主苦笑:“我那几个孙女,就六丫头最是寡言,但她眼光却不同世俗,她跟她五姐说呀,六郎对那红衣念念不忘,也是至情至性,不该受到世人诟病嘲笑,比那些满口海誓山盟实际朝三暮四的伪君子要强……她虽这么说,我心里却始终介怀,实在看不上六郎。”
太皇太后颔首,以示理解。
“前些日子,陈家过小定,陈夫人押着六郎来远瑛堂拜会,想是要让六郎当着我的面承认从前荒谬错处,答应善待六丫头,让我安心,我冷眼瞅着,六郎行止有度,倒真与那些纨绔不同,我便直接问他,是否还对红衣念念不忘,不愿另娶他人。”大长公主轻哼一声:“陈夫人被我这问话一惊,提心吊胆又满眼警告,就怕六郎又说出什么糊涂话,难怪她这个当母亲的不放心,那小子果真是个倔强的性子。”
太皇太后也提了半颗心:“六郎怎么说?”
“说他不敢违逆你的懿旨,也不能再有失孝道违逆父母之命,却承认仍旧不能忘怀旧情,实难做到对六娘一心一意,只不过再不会有冒犯之举,将来会尊重结发之妻。”大长公主又哼了一声。
“这混小子。”太皇太后甚是恨铁不成钢:“依然执迷不悟。”
“总归还算诚实,也明白过来那么对待简氏是为大错,不是一无是处。”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六丫头她心甘情愿,这事也已落定,我还能如何?总还望日长时移,这两个孩子将来能和睦就好,只要六郎真能如他所说,尊重六娘,我也懒得再提他曾经的错处。”
大长公主又是话锋一转:“朝暮馆发生命案,又听说利贵和张明河去了香河,我心里就不安得很,大郎也安排了人手暗中盯护,便见有人要害他二人性命,五嫂应当也知,事情没这么多巧合,旧部赴告途中搭救就是一个说法,实际上是荇儿带人阻止了灭口。”
太皇太后咬牙:“这事上元不消解释,我倘若还有疑心,那就真成了老眼昏花!圣上是受了信臣唆使……”她长叹一声:“他是天子,又是我亲孙儿,我难道还能不依不饶?只望圣上能察明陈秦二相的贪欲,远奸而重忠正。”
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会再纠缠不清,点点头:“圣上登位不久,又年轻浮躁,五嫂还得缓缓引导。”这便表明卫国公府也会守口如瓶。
于是吴籍案就此告破凶犯是受人收买,意图嫁祸卫国公府,后畏罪自尽,利、张两个也属无辜,卫国公更是清白,只那背后主谋,却因一众罪犯皆“抵死不供”而未曾暴露,案子就此审结,真相却“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