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与杨嬷嬷说话,并不曾授意丫鬟们避开,但一贯稳重颇有春暮风范的秋霜这般急不可捺地打断话题,多少还是让旖景有些惊讶,瞧见杨嬷嬷起身就要训斥,旖景忙摁住她的手:“嬷嬷,且听听秋霜怎么说。”
秋霜先是冲旖景福了一福,虽得了赐坐,却并不敢领,站在一旁禀道:“祖母只知郑氏是晴空的干娘,却并没打听过从前的事,这郑氏实在不是什么慈善人,当初看着晴空年岁小,又是显王爷亲自领回来的,嘱咐下去让人好好照顾,虽不让干活,却按月发放例银,郑氏便想占这份月例的便宜,这才开口认了晴空当干儿子。”
对于晴空的生世,旖景都不甚了了,只知他那一世就是虞身边的小厮,不过远不如这一世的文才罢了,只听秋霜继续说道:“晴空十岁上下才被王爷挑为侍读,那些年的月例都被郑氏苛扣,如此也还罢了,却连温饱都不能周全,郑氏还时常责打晴空,任由她家子女对晴空呼来喝去。”
这事旖景就更不知情了,杨嬷嬷忍不住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是秋月……从前这些事,晴空连王爷都瞒着,也不曾说过郑氏的坏话,到底还是尽着干儿子的情份,那年王妃准了秋月与晴空的亲事,郑氏竟然讹上了秋月,秋月问了晴空,才知有这段就里,晴空说这事他来处理,叮嘱了秋月莫要张扬,也是怕郑氏被责,秋月也只对我说过一回。”
这就难怪了,倘若晴空那一世就把这事告诉了虞,那么虞也不会允许郑氏这一世再有欺逼晴空的机会,旖景想道。
“婵娟幼时并不把晴空当兄长对待,也就是晴空随了王爷去冀州之后,当得回来,郑氏眼见着晴空颇得王爷信重,这才动了让婵娟接近的心思,我还打听得,王妃那时准了秋月的婚事,郑氏私下便求了祝嬷嬷,让她说情,把婵娟嫁给锦阳王府采买处梁叔的小儿子,哪知梁叔看不上郑氏的刻薄,本身不愿意,却碍于祝嬷嬷的面没一口拒绝,后来秋月出了事,郑氏也没再提这事,可见又是动了心思,更别说这一段时间,郑氏母女可与秦子若来往得频繁,我也是看她突然与祖母殷勤起来,才留的心,原本也是想找机会提醒祖母,听说晴空自己也不情愿,才没多事,打算暗暗观察着婵娟与秦子若那头的来往,待确实之后再禀报王妃。”
原来这里头还有秦子若的事儿?旖景蹙眉,看来这位女诸葛当真不是一般人,立足未稳,就忙着拉帮结派,还真险些把杨嬷嬷绕在里头。
杨嬷嬷这下子弄明白了郑氏母女的品性,倒觉得汗颜,起身说道:“老奴眼看郑氏逢人笑面,且以为她是个和善人,那婵娟从前又对晴空甚是关切,哪料到,竟是这般,难怪晴空一口拒绝,又有些欲言又止,老奴还以为他是因为秋月的缘故,倒险些坑了那孩子。”
旖景安慰道:“嬷嬷也别自责,晴空有意替郑氏母女隐瞒,您只以为郑氏是他干娘,万没什么不妥,哪里就想到郑氏人前人后两张脸孔。”她稍稍沉吟了一番,又是一笑:“这事嬷嬷自己有个成算就好,也别冷了郑氏母女,先看她们接下来怎么行事。”
又招手叫过秋霜:“你打小侍候着我,我是舍不得你,可眼看你也十九,婚事上不能再耽搁,刚才我还与嬷嬷商量着脱籍一事,你的婚事本该有家中长辈做主,但我们这么多年情份,我今天且问你一句,可有意动的人儿,倘若嬷嬷没有异议,我再替你作回主,让你从王府风风光光的出嫁。”
杨嬷嬷听了这话,顿感受宠若惊,她一心忠于主家,旖景被掳,她一直就没考虑过秋霜的婚事,打定主意是要等旖景归来,全凭主子作主才是下人的本份,这时且不论秋霜心里有没有人,就想先礼谢旖景让秋霜从王府出嫁的恩惠,哪知她一个福礼还没蹲下,秋霜竟然“扑通”跪地。
“王妃,奴婢恳请王妃允可,让奴婢再多侍候您些时日。”
杨嬷嬷目瞪口呆,突地想到当年宋氏“称誓不嫁”的作为,当即色变。
旖景却听出秋霜这话里头的深意。
没说不嫁,也没否定心里有人,但是眼下并没有出嫁的打算。
旖景虽一时也想不通透秋霜的真实想法,但也知道秋霜一贯是个主意定的,比秋月更加稳重,也不像春暮那般藏着噎着的性情,她这么说应当不是难为情,而是真有不得已的原因。
便将人扶了起来,干脆利落就点了头:“就这么说,什么时候你有了主意,再知会我一声儿。”
先不说杨嬷嬷拉了秋霜回去,好一番逼问,弄得秋霜面红耳赤指天咒地发誓绝不可能对王爷生出了什么心思,杨嬷嬷终于才放了心,且说楚王殿下磨磨蹭蹭地接见秦子若那一番情景
子若姑娘先是被晴空挡了驾,逼不得已才让转告那话,心里头忐忑得很,就怕王爷对苏氏坦诚布公,把那两桩要紧事泄露,苏氏是卫国公府的女儿,一贯又与皇后不合,知道这两件,哪有不拿来兴风作浪的道理?
真是悔不当初,只以为苏氏没命归来,楚王府迟早会被天子争取,竟这么把姐姐的事合盘托出,哪知没盼得王爷鼎力相助,苏氏却完好无损归来。
秦子若沮丧的心情无以言表。
但很快晴空就出来转告道王爷稍后约见,秦子若悬在嗓眼的心这才放了回去,既然王爷愿意见她,说明这事大有转寰余地,秦姑娘便就以为是自己当初那番剖心之谈多少打动了王爷,就算他对自己这时还不怀倾慕之心,始终还是几分怜惜与欣赏。
当下摁捺浮躁,细细盘算了一番说辞。
当被请去偏院书房秦姑娘且还以为这处是王爷正式书房,根本不料关睢苑里那处才是王爷办理公务与接见幕僚知交的地方秦姑娘当然已经收敛情绪,一副磊落大方又心情愉悦的状态,王妃平安归来,她可不能心事忡忡。
当然要说一番庆幸恭贺的话。
虞捺着性子没有打断,表现出气定神闲,耐性十足。
“子若厚颜恳请王爷相瞒之事,实是因为……父祖为权势之故,不惜让子若屈为婢妾,子若实在羞于对王妃启齿,那终究是子若父祖,子若故然不敢隐瞒王爷,却实不愿让家丑外扬。”说了一段恭贺之辞,秦姑娘又是轻轻一叹:“更有家姐之事,毕竟事涉帝后,子若请求王爷施助已是情非得已,万望王爷能替子若隐瞒。”
“姑娘为难之处,孤能体会一二。”王爷从来不打“逛语”,这话并没有说到实处。
但秦姑娘见王爷微微颔首,已经得了心理暗示,深信王爷一言九鼎,决不会负她这个红颜知己。
然后又是一番坦言:“王妃归来,子若无颜久留,正该告辞。”
哦?虞微微一晃眉梢,几乎就要顺水推舟,脑子里一晃而过是他家王妃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时摁捺住了,若真放人就这么走了,没得旖景反而会误解是自己不愿利用此女,更要是误解成为心虚,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罢了,就留着这位让王妃闲来没事练手,权当消遣。
于是那眉梢轻晃后,眉头轻轻一蹙:“姑娘可有去处?”
这话让秦子若心头狂喜,却是黯然垂眸:“王爷当知,虽父祖当初本是允许子若屈为婢妾,但将子若除族也已闹得人尽皆知,子若便是回京,家族也不肯收容。”
还真是楚楚可怜,世家女子相府千金,却被家族利用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多少侠义男儿闻得这般凄惨,也免不得心生怜惜,乐于仗义相助,英雄救美。
子若轻睨得虞越发紧蹙的眉头,心里实在愉悦,却飞快地收敛了情绪:“不过王爷也不需为子若担心,子若知书识文又手足健全,当能谋得安身之所。”
这就可笑了,秦姑娘且以为她是卫曦,有那妙手回春的医术,再者大隆可不是西梁,多少知书识文手足健全的男子还不能求得温饱,休论女子。
“姑娘弱质千金,又无去处,怎能孤身漂泊,就安心住着罢,你与王妃本是旧识,想必王妃也不会在意收留你在王府自食其力。”虞打算速战速决,实不能忍受秦姑娘貌似坦率,实为软逼的作态。
不过这话说得,自食其力……感情王爷还是把人往婢女的层面定位。
但秦子若显然浑不在意,她只是稍有迟疑:“子若是担心让王爷为难。”
虞忍不住站了起来:“姑娘宽心,想必让你这么漂泊在外,王妃也不能安心。”
大约王妃是想今后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回相府,这话也不算“逛语”。
但虞话音落时,人已经走了出去,坚决没有回头的打算。
但看在秦姑娘眼里,无疑成了王爷痛下决心要容她安居立足。
于是乎这位次日兴冲冲就去关睢苑问安,却被拒之门外!
不过旖景上昼时还是抽空去子若的跨院里小坐了一阵,提也没提她那番惊世骇俗之行,更不可能与之交心倾谈探讨秦姑娘对王爷的真情实意,不过说了让秦姑娘安心住着的话,尤其强调不用拘礼,问安一事免了,倘若有事,打发婢女告知便罢。
“我才归来,楚州勋贵世家不少递了拜帖,看来得筹办一回宴席,琐碎事多,难免怠慢姑娘,姑娘若有难处,只管嘱咐婢女。”旖景很委婉地表达了关睢苑不欢迎姑娘的意思。
这在秦子若眼里,当然是苏氏已对她心怀忌恨的表现。
虽然有些怨怒,却又沾沾自喜,秦姑娘一时认为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