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薛东昌遗忘的胡世忠,在并州水患之前,实际上任着的是直隶香河县令,没错,就是那位与四皇子府陈长史很有几分交情,同当地富甲李家更是莫逆,引荐了孙孟成四皇子府的幕僚,间接造成与世子妃甚是相似的倩盼姑娘与李氏大娘进入三皇子府的关键人物。
远庆六年秋,并州水患相隔一年,疫情早已平息,遭洪涝泛滥的两县村庄业已重建家园,灾区百姓正当休养生息,定河高段的泄洪滩涂尚未完建,因为复建有功,原郫南、汤县县官在吏部考核期大受朝廷表彰,都升官调任。
陈长史便为胡世忠求情,通过四皇子背后操作,将此人调任来郫南接任了县令。
当然是为了攒积政绩,虽郫南民居田园复建已毕,但上流泄闸与沿岸河堤尚在修筑,又兼着朝廷免了受灾之地百姓三年赋税,郫南县令只需监管好水利筑建,两年间让当地民众温饱无忧,政绩就张显出来——谁让朝廷尤其重视两县灾区的民生。
那场水患引发的灾难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工部官员自是不敢再疏忽水利筑建,其实不需严加监管,没人胆敢吊以轻心。
于是远庆七年,当上流险段防洪泻闸工程完工,低处河堤筑建坚固,并州定河沿岸顺利渡过洪汛期并未遭灾,胡世忠轻轻松松就赚得功劳,又因为四皇子有心提携,秦相党羽从中操作,盘儿口里的狗官胡县令竟升任了建昌知府,今年五月业已赴任。
三皇子早从倩盼李大两姑娘这条线索,察得胡世忠和四皇子的联系,对这人摸察了一番。
那时南浙官员未被打击之前,大隆官场整体风气实在不算清明,香河是直隶,胡世忠虽不敢有如南浙官员般贪婪张狂,区区县令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强夺民财,索贿贪赃,但是这位狗官好色,并且有个独特的癖好,专好风韵成熟之妇,而不喜青涩少艾。
达官望族的贵妇们胡世忠当然不敢觎觑,便将目光盯在了丧夫守寡的民妇身上,好比盘儿她娘的遭遇,早早不算首例。
可胡世忠行事还算稳慎,在这一点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便似盘儿这般,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知生母死于淫威,而仅凭县衙那个官奴陈嬷嬷的空口白牙,自然不能治堂堂从五品地方要员的重罪。
但只不过,若系小人得志必猖,胡世忠自打升官到了建昌府,警慎的作风就有了变化,三皇子挑了几个与陈长史关系甚笃的地方官重点监督,胡世忠就是其中一人。
此人刚刚得到提拔还不及贪赃,却忍不住好色,这回他瞄上的是一个工匠之妇,丈夫未丧,于是便造祸陷害,判了工匠一个窝赃之罪处以徒刑,将人在牢狱里活活折磨至死,如愿强占妇人,逼良为奴,这妇人倒没有盘儿娘那般贞烈,尚且忍辱偷生,对胡世忠十分谄媚,眼下已经坐稳了姨娘之位,甚是得宠,依三皇子看来,此妇是楚心积虑在打消胡世忠的戒备,期望能收集他害死丈夫的罪证,当时机合适,替夫申冤。
因为妇人已经暗暗联络上丈夫生前好友——某家境贫寒的文人,常受工匠夫妇接济,因这回复兴科举,顺利通过童生试得了秀才的功名,可惜未能通过乡试,但身份上已经得到提升,眼下受聘于一户乡绅,做了几个童子的开蒙先生,也在准备三年后再下考场。
三皇子手里当然还掌握了其余几个四皇子党羽的罪证,正犯选择性障碍,一时没定找哪个下手。
理论上来讲,逼良为奴强占民妇的罪行不如贪赃私昧严重,又因受害人地位卑贱,操作起来诸多不易,并且就算整治了胡世忠,也实难从根本上打击四皇子。
不过妖孽的思维不同旁人,正好又与盘儿巧遇,倒让他瞬息拿定了主意。
那工匠之妇凭一己之力想要扳倒胡世忠实在有若蚍蜉撼树,但三皇子若要暗中相助,这事就并非异想天开,胡世忠这回有栽赃陷害之举,当然会留下把柄,更何况他的一言一行已经有人暗中盯梢。
至于怎么和四皇子一党扯上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就得创造机会了。
次日,三皇子起了个大早,在登船之前,先就喊来了薛东昌,一一交待他晚间半梦半醒之际临时拟定的计划,立即嘱咐底下人实施。
这时水路通畅,因三皇子虞沨一行特意拐来并州,干脆就走了定河,不经通州港,直接就到了白沙渡,三日后抵达京都城郊时,正是卯初,天色未亮。
及到广宁门时,内城尚且不到解禁时候,一应浩浩荡荡的随扈不能靠近,唯三皇子、世子两人车與同规制定数范围的亲兵得入外城。
世子到了祟正坊的楚王府,才将将及到卯正,晨钟未响。
车與直接到了关睢苑门前,世子下车,且以为世子妃仍然未醒,哪知一路到了中庭,却见还显苍茫的晨蔼笼罩下,檐下廊间灯火燃燃,丫鬟们已经开始忙碌穿梭,清扫拂拭。
听见外间响动的秋月秋霜迎了出来见礼,瞧见世子这么早归来,一人微有讶异,一人无动于衷。
屋子里也是灯火通明,显然刚刚经过了洒扫,空气里还残余水渍的润息。
世子进了内室,果然看见榻上无人。
世子妃竟这么早就起身?还远远未到晨省之时,人去了哪里?
虞沨满腹疑问地出了外间,摆摆手阻止了正欲上前替他更衣的秋月,问道:“世子妃在何处?”
秋月依然对莲生的存在耿耿于怀,念及旖景的警言,才没有“怒形于面”很恭敬也很节省地回答:“世子妃去了和正堂。”
惜字如金的态度让世子敏感地觉察到这位耳目头子对他的不满。
越发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在他的印象里,和正堂之名甚是陌生。
好在秋霜这时沏好了茶,呈了进来,虞沨接过略饮解渴,十分和气地问:“你二人谁能禀报清楚这几月间究竟发生何事?”
秋霜暗暗斜了眼秋月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上前禀报:“和正堂就是从前的梨香院。”紧跟着将虞栋一家自立门户的始末解说了一遍,最后以一句“世子妃自从八月便定下卯正于和正堂接见管事、发放对牌等内务的规矩”结束。
却没有谈及莲生,秋霜认为这事还是留待世子妃亲自开口地好。
虞沨这才知道旖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寄生王府的吸血虫清除,接手中馈,唇角不由一展,先吩咐了丫鬟们备水,自己却负手匆匆出了后庭角门,穿过东苑,破天荒地涉足了他从前总是过而不入的梨香院,抬眸看着院门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和正堂三字,显然出自世子妃的亲笔。
院子里站了满地的仆妇,正堂灯火通明。
即使瞧见世子,仆妇们也只是屈膝福礼,并未有人发出半点声响。
守在正堂前的两个丫鬟来自关睢苑,瞧见虞沨刚要入内禀报,便见世子摆手阻止。
虞沨站在门侧,带笑的目光通过敞开的轩窗,看向正堂里的罗汗床上,正襟危坐的世子妃。
“下一处。”发话的是夏柯,随着话音才落,厅堂里两个管事打扮的躬身退出,候在阶下的才举步登入,一边递上文薄,其中一个有条不紊地复述了一遍,夏柯将文薄核对无误,才递交给世子妃,旖景示意春暮交递对牌,微笑颔首:“上回嬷嬷文记不详,禀话也不清晰,分明有不合旧例之处,并没有主动说明,经指正后,这回倒能改过,甚好,若今后都能做到这回一样,三月后嬷嬷的一次警告便会消除。”
虞沨瞧见那婆子长吁一口气,唇角才略微放松。
忽然又有胡旋入禀,说点名时未至的烛油库管事来了。
得旖景示意后,一个穿着青缎窄袖褙子大概四十出头的妇人躬腰垂脸地进来,险些没被门槛绊倒“扑”地一声跪地,几个叩首,不敢冒昧出声。
虞沨瞧见她鬓角汗湿,两肩微颤,微微一晃眉梢——他家媳妇年纪虽小,威望甚大,短短一月间,就能镇慑住这些管事婆子心生敬畏,不错不错,十分能干。
这回依然是夏柯问话:“嬷嬷缘何来迟?”很温和的语气。
那妇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强忍着哭腔解释:“奴婢知错,确实是因昨晚孙儿忽生高热,忙碌了整晚……孙儿病得凶险,奴婢心慌意乱,这才误了时辰。”
“眼下嬷嬷孙儿如何?”旖景这才亲口问话。
“回世子妃话,依然不曾退热,刚刚请了大夫,说是,说是……病势凶猛,怕只有千金堂的大夫能妙手回春。”
千金堂在锦阳京声名赫赫,唯达官贵人才请得动里头的坐馆郎中,这管事婆子一听大夫的断言,恍如得到了死刑宣判,抱着唯一的希望,才打算求上一求世子妃,压根没想起应卯的事,直到进了府,才清醒过来,越发悬心吊胆。
世子妃刚刚接手中馈时,就有一个管事因为睡迷了晚到,仗着是世仆,以为世子妃多少会顾及她的体面,哪知当即就被撸了差使,打发去庄子里——世子妃称,既为管事,该为仆妇表率,基本的应卯都不能做到,底下人还不有样学样?既不能胜任,便就让贤。
这回因为牵心私事罔顾府规,莫说求主人开恩请医,怕是连差使都难保。
却听世子妃嘱咐:“杨嬷嬷,拿王府的帖子去一趟千金堂,尽力保得孩子性命,无论诊金,先可垫付,日后再从月钱里扣减。”
管事大喜过往,忍不住眼眶直冲的热意,连连匍匐称谢。
就听世子妃说道:“夏柯,稍候告之管事们,一应仆妇虽无故不得耽搁差事,但遇病痛抑或家人危难等特殊,但需援助,可立即报之内管事,主家不会漠然不顾,遇此紧急情境,人命为重。”
一更三点宵禁,但遇病重等紧急情况,连朝廷都能放宽律法,允人请医,可病坊已经闭门,普通人甚难在夜间寻得医者,往往也会拖到天明,许多急症患者因而耽搁,再难回天。
旖景的意思是,今后但有仆妇或其家人身患急重之症,都可通传内管事,由楚王府出面请医,或者干脆让良医正先行治疗,最大可能挽救人命。
虞沨微微一笑,世子妃宽严并施,难怪能收服人心,这恩惠一施,大多仆妇都会感恩戴德。
世子稍立了片刻,并没打扰旖景处理家务,折身返回,泡了个热汤浴,竟觉困倦起来,往床榻上一躺,鼻尖蕴绕着阔别已久的温馨气息,不多久便神思模糊,竟陷入了沉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察觉眉梢酥酥地一阵轻痒,抬手之间,就捉住了某人促狭的指尖。
世子尚未睁眼,唇角先就舒展,伸长手臂往榻前的纤腰一绕,准确将人圈禁在怀里。
这个长吻毫无疑问地造成了两人呼息艰难,才在急喘下结束。
世子修长的手指刚够着某人的衿扣,却被义正严辞地阻止:“世子看看日头吧,将近正午了,祖母早知你归来,等着咱们一同去荣禧堂用膳呢。”
方才长叹一声,夫妻俩直到从荣禧堂归来,旖景这才把莲生的事说了一遍。
“因是你的人,我没有贸然处置,依然禁步在后苑,不过二婶已经找人送了好几回东西,旁敲侧击想打听莲生的处境,真沉不住气,你这个正主未归,莲生哪能折腾出什么huā样来。”某人忍不住微微呷醋。
虞沨却早就蹙起了眉,直接冲夏柯下令:“把莲生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