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萍郡。
夏风不凉,月色不暖。
宁合几人,随雍王府一行,已经再次来到前几日他带着那些流民暂歇的小山坡下。
过山风一吹,倒是让这夏夜有了丝清凉。
宁合一人独坐在山顶上,遥望天狼,神色怔忡。
子羽带着两坛酒,溜达上来,随意在宁合身侧坐下,抬手扔过去一坛酒,“想什么呢,北地战事?”
宁合点点头,拍开酒封,自顾仰头灌了一口。
“启英大哥,你有镇北军而今的确切战况么?”
子羽闻言摇头,从怀里掏出俩小杯子,想了想又揣回去一个,道:“若是在雍合,我倒是能得到最快的消息,大王对北地战事,也极为关注。”
随即斟上一杯酒,浅饮一口,再道:“此战涉及的,并非两国之争,也并非陛下与宁王之争,牵扯可能要比你想象的,更加广泛。”
宁合抬眼看去,子羽再道:“这么跟你说吧。此战其实真正的作用之一,其实是对大王和定王的一个试探,看看东西两王,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又能得到怎样的反馈。”
宁合深皱起眉头,眼中泛起瘆人的冷意,“所以,镇北军也好,宁王也好,甚至北地四府百姓,乃至东西八府军民,都不过是帝王争斗,随意可弃的棋子了?”
“是棋子。”子羽并不避讳的直接点点头,“但不是可以随意弃置的那种,而是至关重要的棋筋。”
“我相信你该知道,镇北军的常胜不败,起码有一半,得归功于宁王,和受宁王调动可随时驰援的府军将士。”
说着,子羽自饮一杯,索性把酒都扔给宁合,起身北望。
他是宁王府庶族出身,虽并没有身在宁王府长大,甚至没有久待过多少时日,但血脉里对宁王府子姓一族的认同和亲近,是少不了的。
甚至,即便他身死在雍合,在西四府疆域,最后也是会落叶归根,葬回北宁,入子姓一族宗祠。
但这不是他说这番话理由,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与宁合当日态度一样,若是宁合连这个认知都没有,只是一顾推崇、独尊镇北军,那接下来的话,他也没有什么再去说的必要。
而宁合却是没有那日他开玩笑的闲心,直接点点头,道:“若有天险地利,以镇北四军之数,独抗北律不成问题,但也仅止守成有余。而似现今这般,其实对后方的需求,是极大的。无论是兵力粮草支援、运输,还是动员募兵、兵源遴选、提前操练等等,都是如此。不往远说,起码在我刚入镇北军包括之前几年的这段时间,若是没有宁王府和府军各营在后方筹措准备,真正的镇北军,恐怕现在早就没有了。”
泰和帝率先着手布局北地四府,正对宁王而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宁王世子的暴毙,只是一个原因,或者说是一个引子。
大律而今皇帝,蚩彦骨六如,曾得律先皇委任,总掌律朝兵马。
其数年间,借两国战事,清洗异己达百人,其中律朝一些老将,便占了近半数量。
但是其在律朝的人望,却是随之日益见重。
只因为其展开的一场场大小战事,对镇北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前后数年间,损兵折将接近八成。
这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并没有能在大溱手里尝到甜头的律军而言,并不是败绩,反而是可称空前的盛举。
更有甚者,律朝在其手中兵锋日盛,其仿照大溱及中原以往各朝,结合律朝实情,对律军大加整改,使律朝真正拥有了大规模的正规战兵,百万雄师。
无论在朝在野,在军中在江湖,蚩彦骨六如,在大律上下都被推崇备至。
与之异曲同工的,还有大溱宁王子荥。
当代宁王子荥,真正掌控北地四府府军兵权,也就这十来年的事儿。
随着蚩彦骨六如对镇北军的蚕食,宁王循祖例,召集北四府鹰扬府军抗敌、支援镇北军,以及宁合说的,为镇北军遴选兵源,提前操练,以便随时补足空缺,等等诸事,帮助镇北军,守住了大溱北境门户。
同时,也让北地人本就对宁王府留有的推崇和信任,再一次,达到了顶峰。
七年近八年前,比而今北地战事规模小些,但极为惨烈的一战得胜后,更是将北地人对宁王府的拥戴之情,再次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其后不久,当时的宁王世子便暴毙在京,北地人对朝中的不满和猜忌直接爆发,同时,朝中对宁王的忌惮和猜疑,也被推至台前。
此后,泰和帝便着手调离、安插北地各军将领,以各地世家的号召力和人望,陆续的为镇北军、北地府军之中,征选新卒新将,将北地各军逐渐掌握在手中。
其意是在对身处北方腹地的北宁府形成围拢,也是在以这种方式削弱,乃至瓦解,宁王府对北地的控制力和影响力。
这才是帝王之争,在北地率先爆发的真实原因。
当然,这是宁合以往所了解到的情况,至于是不是确实,子羽主动开了这个头,相信应该会给他一个解答。
子羽回以一笑,“那我就接着说了。”
宁合哼哼一声,松松垮垮的斜倚卧坐,扬了扬手中酒坛。
“这事儿佐酒不香,你自己喝吧。”子羽摆手拒绝,自顾道:“从你率烈字营,将那个消息从北律带回后,镇北军及宁王府,总计上书奏请九次,请求提前调兵备战,乃至主动出击,将战场放在律境,掌握先机,甚至集结大军北征,一战打疼打怕北律。然而结果,却是五次驳回,三次不予反应,一次直接申饬。其目的何在?”
宁合猛灌了几口酒,洒溅的酒液,染透了衣襟。
烈字营近五百大好男儿的性命,付与家国,他们无悔。
只是即便今日之前,他想过再多北地战事可能发生的情况,却也从未想过,他们五百兄弟,还有不知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甚至已经付出性命带回来的探报,直接被置若罔闻,成了特么一张废纸!!
倒空的酒坛,直接狠狠砸在一旁的石块上,遍布劲气的酒坛与石块,一同击成粉碎。
“我并非只站在王府一脉角度上来说,也无意挑起你对朝廷的不满和恨意,只是想与你说明白这个大局。你既有离去之意,外面自有广阔遨游之地,无谓再牵扯入这滩浑水之中。”子羽见状轻叹道。
同为武将,那种一腔热血喂了狗的愤懑难抑,他也感同身受。
也不想,宁合因此有什么误会。
宁合点点头,接回此前话题,声音干哑道:“无非是看看宁王会怎么做,还能不能在北地一呼百应罢了。”
子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这个原因在内吧,但并非全部。陛下也只想胜,而不想败。他和大王、宁王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了解甚深,宁王不会对律军陈戈边关,而置之不理,这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了的事儿。他是想,此战以宁王和其所号召之人,以及你口中真正的镇北军,来打一场惨烈的胜仗。如此,他们得了身前身后的体面,他则得了整个北地。”
“而在此之间,有很重要的两个人,大王和定王,他们若是起东西八府之兵,无旨增援北地,擅自调动大军,是个什么罪过,可有怎样的对待,应不用我多说什么。”
宁合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即便是四王,除去所在边疆战起,或对应边军、朝中生乱等几个特殊情况外,别说调动各府兵力,就是府卫亲军尽数调动离府,都有谋逆之嫌。
一旦真动了,朝中也自可以此为由,对两王正面发难,排开车马,沙场相见。
子羽也接着道:“至于两王不动么,四王的手足之义,也就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是会被唾弃、鄙夷!届时若从北地募兵,调往东西,怕也得是杀红了眼去。”
嘚嘚……
宁合的牙齿,有些轻颤,相撞出声,甚至整个脊背,都不由涌起彻骨的寒意。
良久,宁合才再看向子羽,垂眸问道:“那雍王,会支援宁王么?”
子羽嗯了一声,“在你去雍合城之前,散布在西海府和西凉府的人马,就已经开始分批赶往北地,现在未必能到,但也不会相距太远了。”
泰和帝应旻了解宁王子荥,雍王李鑍同样也了解。
李鑍之所以在雍合城内,任由裴师嘉搞风搞雨一段时日,本就是想接着这个引走一部分视线关注,让其暗中调兵遣将,派往北地一事,更加能隐蔽一些。
“谢谢。”宁合起身,极为郑重的一礼拜下。
不为别的,只因他是个北地人。
无论雍王府上下的出发点,是为了其自己,还是为了宁王。
他只知道,若真如子羽所言,朝廷并没有提前部署备战,那么每一份增援的力量,都将是对北地边关,至关重要的一个支撑。
随后,一个极为突兀的笑容,出现在宁合脸上,“启英大哥,从这里到西凉,畅行无阻,需要多少时日?”
子羽怔愣地看过去,久久无言。
恍惚间,他觉得似有一头猛虎,骤然脱去了周身枷锁,正欲啸战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