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关。
又是一日苦战,城头城下,留有一地残红。
自前日开始,律军不分昼夜袭城、佯攻,虚实相合,严伦等将领,索性直接住在城头上,与一众将士一起,合甲而卧。
“将军,中军各营,已经损伤四成有余,协助守城民勇,也已有三千伤亡,再这么打下去,咱们撑不了多久啊。”
中军郎将王峦,满脸血污下尽是疲色,眉头紧紧皱起,来到严伦身边,回报迄今战损。
“石炮床弩等还剩多少,箭矢数量,可曾清点仔细。”
严伦形容还要更惨一些,他的右臂已然层层绑扎,吊了起来。
昨日律军攻城,淳虞朵朵亲临阵先,严伦与王峦联手,也只堪堪应对,末了还被一鞭砸在手臂,小臂骨骼断裂,即便伤愈,他这只右手,也恐再难提刀了。
只是即便如此,其也没有退去之意,仍旧死守城头,不下火线。
王峦回道:“石炮还剩三十二架,半数已有破损,需得修缮。床弩还剩十一架,弩矢还有九百多支。余下弓弩箭矢各有十万左右,倒是还足够使用。”
严伦点点头,面上比之战前,倒是愈发沉静,再道:“其余三城,情况如何。”
王峦揉揉眉心,道:“还好。律军似也知道关内情况,对其余三面城墙,并无太多攻伐之举,只有几次佯攻。”
“还是派人去提醒一下,蚩彦骨末英向来奸诈狡猾,善于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之举,需得小心其出其不意,行奇兵从其余三面破城。”严伦伸手拍拍他肩膀,再道:“你且先去歇息,而今我不能为战,白日对敌,还得靠你们。”
“将军放心。”王峦点点头,也不客气,直接应下。
而此时的律军大营之中,却是载歌载舞,一片欢庆景象,王帐内,蚩彦骨末英高居主位,其麾下几员大将各坐一方。
“大王,明日再给我多加三千精兵,我肯定一举把雁北关攻破。”
壮逾熊罴的淳虞朵朵,大马金刀的坐在矮椅上,沾满油腻的大手,在抹布上一擦,端起金樽,举杯敬向蚩彦骨末英请战。
其余众将虽有些许不忿,但也并不反驳争抢。
无他,仅因为开战以来,属实以淳虞朵朵攻势最猛,不仅攻破镇城城门两次,更是差点夺下雁北关一门。
然而蚩彦骨末英举杯同饮之后,却是摇头,“雁北关并非首要,围困消磨,已然足以。明日你去坐镇后军,以防狼骑袭营。”
穆冶虎道:“大王,据斥候探报,狼骑距此,起码还得三日路程,何不趁此间,直取雁北关,据守关城,进掠八方。”
其余众将也是同样早有疑惑,见有人先开了口,也随之附和。
中军大将贺若哲宇,更是请战道:“末将愿领两万精骑,陈兵在侧,只要狼骑赶至,必将之剿灭于野。”
蚩彦骨末英探手虚压,令众将稍安勿躁,“不急。以溱朝之盛,即便我等破关杀入,也不得久留,我们攻的越猛越快,只会让溱朝人同心戮力,将我大律引为强敌,随时起兵来伐。而今南凛虽也在环饲溱朝,但仅以溱朝半境,便可再起百万大军,一旦引其全心投入,应对我朝,我大律将难缨其锋。”
贺若哲宇道:“大王是想要示敌以弱?”
蚩彦骨末英颔首再道:“此役狼骑要灭,关城要破,但要让溱人以为我们只是以数量艰难取胜,待其大军一到,我们便佯败退军。敌军虽众,但不会久待,待其撤走,失了狼骑这一劲敌,这北江府南北,便是我大律精骑随时可以牧马之地,再无险阻。”
“大王,那赌约……”穆冶虎迟疑问道。
他们很多人,都是兴致勃勃杀过来,想先破一关,给蚩彦骨六如,拿稳这个皇位来的。
若是依蚩彦骨末英这般做法,那速战速决,几无可能,若是被长平王等人在北元府那边抢了先,可就彻底坐蜡了。
然而其此话一出,不仅蚩彦骨末英笑了起来,就是淳虞朵朵等人也有不少,随之大笑出声。
淳虞朵朵端着酒樽,起身来到穆冶虎身边,揽住他肩膀道:“契则特勒,陛下应这个赌约,可不是怕了上京那些人,而是找一个出兵南下的理由而已。而今东西皆在陛下手中,便是中部也占四成,漫说以长平王他们的能耐,能不能安心出得了兵,便是他长平王真有破敌之能,他也得敢去做才行!”
穆冶虎噎了一下,脸膛渐红。
场间剩下那些先前没反应过来的将领,也是一样。
“这天下从来都是拳头大才是道理,即便真给他坐几天皇位,他又岂敢安眠。不过被人推至台前,为自己争些颜面利益的傀儡而已。”蚩彦骨末英,也是随即轻道一句,满不在意。
随即正色再道:“而今需要着重在意的,一是狼骑,二是溱朝宁王府,只有雁北关危而不破,我们才能将宁王诱出,迫使其快速赶至。届时再看溱朝动向,若其援军同来,我等便佯败宁王手中,率军回撤。若援军不至,便将之牵绊此处,蚕食其府卫精锐,将之同样困与此地,挫其锋芒,待敌后军赶至,再做退军。”
“大王高明!”淳虞朵朵和贺若哲宇等人,纷纷称颂起来。
大溱朝堂,帝、王不合,并不是什么秘密,蚩彦骨末英此举,是要将挑拨进行到底。
两军同至,显宁王府之威,引人忌惮、挑拨争功。
府卫先至,则堕其威势,假予其后军兵威,使其假为可有可无之状,骄敌后军,同样可行挑拨互斗之举。
挑拨离间,高明不高明的不好说,但确实是容易奏效之法。
再结实的蛋,一旦有了缝隙,早晚有散溢的时候。
蚩彦骨末英就是在抡起小锤,往那个缝上猛敲。
“明日开始,尔等亲自参与攻城,目的不在破城,而是将军中精锐,在战中隐蔽撤回后军,仔细控制伤亡。淳虞朵朵,各军精锐汇于你手,莫要让本王和众将失望。”
淳虞朵朵一听蚩彦骨末英这话,登时豹眼环瞪,酒樽往桌上一扔,捶胸领命道:“朵朵必不负大王重托!”
蚩彦骨末英点点头,遂再开口问道:“亣古伤势如何,可还有再战之力?”
子斤肆宁的身亡,其实是他并没有想到的。
以子斤肆宁先攻关城,本只是想予雁北关先来一记当头重锤,为后续攻城减轻些压力,使大军可以快速突进合围之用。
效果其实是达到了的。
首日攻城,除了深受挫败和信任的子斤肆宁,再难有谁可以不顾生死,迎着城头那般猛烈攻势,先登城头的。
即便是猛烈更胜一筹的淳虞朵朵,也做不到。
淳虞朵朵能得上城头,也得归功于子斤肆宁当日引得关城内大型器械尽数发动,被判断了位置,反予杀伤毁去。
若非如此,无论围城还是攻城,都不会有而今这么顺利,雁北关也不会快速进入疲态。
幸运的是,子斤肆宁麾下头号大将亣古,并未身死。
其内着厚实板甲防护胸背,终究起了些作用。
虽然胸前同样被开了一道尺长伤口,但未伤及筋骨、内腑,当日被麾下散退士卒给抬了回来,勉强保住一命。
所谓哀兵必胜,若有亣古领剩余前锋军将士,现在还被挑在雁北关城头,不同意他们赎回的子斤肆宁尸身,就是对士气最好的鼓舞。
届时以前锋军猛攻态势,也可掩藏他们隐调精锐的举动。
“亣古伤势不轻,虽雁北关那上品武者一击没有伤及其内腑,但其从高处坠落,对内腑震荡之伤极重。好在其体魄异于常人,经几日救治,已可慢慢自行活动。只是短时内,难有再战之力,恐怕需要将养个一年半载。不过其倒是频频请战,屡次想要求见大王,被我暂时拦下。”收容前锋军在营的贺若哲宇闻言道。
蚩彦骨末英沉吟片刻,道:“命其接掌前锋军余部,明日参与攻城。今日所谈,可尽与其知。”
对亣古这般天生猛将,他也是喜欢和看重的,而今其虽不能亲身征战,但也正好可以看看其有无调兵遣将之能。
若是可以,他便将之留在身边,以其忠勇,完全可以引为心腹。
淳虞朵朵等人,大部分都只是拥戴他父皇,进而才对他唯命是从,可并不都是他的亲信。
随着蚩彦骨六如的登位,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也已隐现苗头。
他虽多有战功在身,但可惜并非嫡长,想要留住而今声势,外战得功是其一,笼络培养更多心腹,也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身为其心腹之一的,贺若哲宇,当下也是心有明了,点头称是,准备回去跟亣古好好聊聊,借这几日收留便利,再拉进些关系。
终是战时,再放浪也不至于宴至深夜,不多时,众将便各自散去,蚩彦骨末英也返回后帐。
其后帐内,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有一英武女子侍立在侧,名叫红澜。
见其入内,替其卸甲宽衣,备水沐浴。
微闭眼眸,享受着佳人素手轻揉的蚩彦骨末英道:“九幽该已经临至望海关附近了吧。”
红澜手上轻柔动作不止,“一个时辰前,刚传回信笺,已距望海关不足三百里,停驻山中,得令后,一日一夜便可赶至。”
蚩彦骨末英轻嗯了一声,“后日我会令穆冶虎迎战狼骑,其必败退溃散,你持我王令,随后收拢精骑,带着穆冶虎,转往望海关,与九幽汇合,待我军令,大军回撤之时,突袭望海关,左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