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摩梭着食指上的和田玉扳指,回过头淡淡地看向番僧背影。从第一次见到番僧,再到今日离别,番僧俱是一身白灰色的棉麻袍子,那拖了几扯麻线的残破袍摆,永远稳稳地垂在番僧小腿边,从不因其的步调,摆动或偏移分毫。
李奕原本淡漠的神情渐渐深了起来,眉心微微陷下,冷冷地说道,“你派人跟着他,出了城门再行事,厚葬。”
侍从领命躬身退下。李奕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无意取番僧性命的,他是想将番僧留在临江王府,他将奉他为上宾,待遇比之那些幕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真的要走,也应该等到他荣登大宝,那时他必厚礼相赠,步送其至京郊十里外。可惜番僧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能算出古今和人心,为何还要背逆他的思想,他迷惘时对番僧极其信赖,倾述太多,番僧知晓太多。此时离开临江王府,只是在寻死。
李奕下意识地看了眼竹林方向,番僧言温荣不迷茫,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她是否有前世的记忆,或者有多少前世的记忆,都没有对她现在的生活产生影响,她很满意现世,很满意和五弟的亲事。
李奕一步步往书房走去,他对五弟是十分信任的,在朝政之事上晟郎对他也无二心。这次端阳宴他中毒后,晟郎在宫里虽未表现的明显,却在暗地里究查二皇子。此举确实让他对晟郎颇为感激,亦更为放心。唯一遗憾是晟郎偏偏要同他抢温荣。
若温荣稀罕的是正妃之位,他总有一天也能给……
李奕回到书房。看到李晟正背着手赏看墙面上的一幅字画。
李奕笑道,“那是怀素的《苦笋帖》,前几日王侍郎听闻我在练习狂草,特意送来的,晟郎可喜欢。”
李晟眯着眼感叹道,“确实是好字,字势惊人。有若惊蛇走虺惊起骤雨狂风,又如千军万马驰骋沙场随手万变。不愧是狂草第一人。”
李奕爽朗地笑了几声,“晟郎好眼力,一眼就悟到字间精华了。师不谭经不说禅,筋力唯于草书妙。自幼晟郎的书法造诣就比我高,这帖子若晟郎喜欢,带回去便是。”
李晟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这幅帖子定来之不易,王侍郎怕是用琅琊王氏族里的藏帖与人交换的,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若真腆脸将画带走,绝非君子所为。三哥已经让过我许多事物了。”
李奕浅笑不言。负手走至窗前,阳光透过窗棂正照在他优雅俊美的侧脸上,温和无害。翩翩若仙。何谓君子不夺人所爱,若先被夺走了,再夺回来还能否算君子?
李奕又仔细地看了看《苦笋帖》,回首说道,“晟郎可好奇我为何将番僧引入府中,更视作上宾。”
李晟微颦眉。他确实有此疑惑,但也正如温荣所言。那番僧必有其过人之处,既有用,便悯惜之,倒也无甚不妥,故李晟重未主动问起。
李晟摇头道,“番僧离开太子府不几日就被三哥接入临江王府,我虽知三哥定有其它缘故,可难免有人会传不利于三哥的流言。”
李奕颌首道,“对于请番僧入府的流言,我亦有所耳闻,多是关于谶书的无稽之谈,”李奕无奈地笑了笑,又说道,“之所以与番僧交往颇深,纯粹是因为我与他投缘,那番僧佛法高深,更能参透许多妄想,甚至是前世今生。我在番僧口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言论,若晟郎有兴趣,改日我可与晟郎详说。”
李晟很是不解,担心道,“什么前世今生,三哥何时开始相信这等乱语了,听听就罢,断不可当真。前朝就有君王因盲信方术之士,炼制甚长生不老丹,不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更误了自己性命,三哥千万不能被这等妖言迷惑,还请明辨。”
李奕语调更显温和,“晟郎言重了,我亦不过是听了觉得新鲜有趣罢了,与那等炼制丹药的误国之举不同。晟郎对佛言有误解,是因为晟郎从未接触和相信过。对了,我听闻温府里温老夫人很早就修了家庙,而五王妃未出阁时,时常随其祖母在禅房内修佛,更煮得一手上好禅茶,若晟郎同五王妃提起佛语和前世,她定不会陌生。”
李晟颌首认同,“荣娘确实比我擅长此道。”
李奕眸光闪烁,表情略严肃了些,“先才就是番僧寻了我出去说话,他是来告别的,相谈甚欢,本想多留他几日,可惜人是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那里像我们,困在这等牢笼之中。”
“三哥羡慕?”李晟眉眼的冷峻淡了些,“坐拥江山与游玩山水间,确实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还请三哥以大局和苍天黎民为重。”
李奕展颜笑起来,“五弟第一次将话说的如此直白,五弟放心,我自有思量,不会负了你们期望的。只是见到这等肆意潇洒的人士,不免羡慕叹服,心生几分感慨罢了,孰轻孰重我知晓。”
李奕又说道,“既然番僧离开,我身子也恢复如常,就该安心于朝政了。时候不早,兰娘在庭院准备了席面,我们先过去,不叫丹阳她们久等了。”
兰娘就是李奕的侧妃,王侍郎府嫡出二娘子王玥兰,谢琳娘怀孕一事公开后,为免谢琳娘太过劳累,临江王府里部分无关紧要的中馈,就交于王侧妃打理了,如今日的席面安排,谢琳娘需陪丹阳和温荣说话,根本分不开身。
曲水流觞里温荣和琳娘话说完,棋也下完了,两人抬眼相看,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吃席面时二人话也不多,就连平日里粗枝大叶的丹阳和瑶娘也察觉出了变化,丹阳更悄悄地劝温荣,言琳娘如今怀孕了,脾气难免无常,让温荣千万别与她计较,凡事让着点。温荣听言只能苦笑,也无法和丹阳公主详说。
未时中刻,温荣等人担心会打扰到琳娘休息,纷纷起身告辞,临走了丹阳被李奕留下问话,瑶娘则在一旁等候。温荣见瑶娘有谢琳娘陪着,便和李晟一道先行离府。
出了临江王府,李晟看着温荣说道,“真叫荣娘猜准了,三皇子不但求了圣主原谅太子,也不肯让我再究查二皇子。”
温荣点了点头,“三皇子擅谋算,晟郎不必过虑。”
李晟撩起车帘子,正要扶温荣上马车,不想从马车后方走出一人来,见到李晟和温荣,微微施礼,“贫僧见过五皇子、五王妃。”
温荣一愣,竟是竹林里遇见的番僧,该说的话不是已经说完了么,为何番僧还会出现在临江王府的大门处。温荣略微紧张地看了晟郎一眼,颇担心番僧说出甚令李晟生疑的话来。
番僧确实是特意留在王府的大门处等温荣的,他本打算孑然无挂地离开,可无奈三皇子执念过深,已不是佛言能解的了,更重要的是,他知晓出府后,性命将由天。或许五王妃可让他彻底安心的离开。
一句凡事不能强求,即是对三皇子说的,亦是在警醒他自身,可他的修行还不够,见不得苍生遭乱世劫难。
“不知上僧还有何事。”温荣眉眼不动,柔声问道。
番僧先朝五皇子念了句佛偈,才转向温荣,“本不该再搅扰五王妃,无奈贫僧七念未尽。五王妃是有缘人,动念间可关乎黎民苍生兴亡,若五王妃有一日开悟乃至参透世事,还请不忘初心。毕竟两世里关联的只是记忆,无记忆者即是无辜者。”
番僧第一次躬身,朝李晟和温荣各行一礼,“贫僧执念可消了,今日贫僧即将出城,不再踏入盛京一步,五皇子和五王妃可安心。”
说罢番僧不待温荣等人反应,转身快步离开,不过眨眼工夫,即转入巷口,没了身影。
“荣娘,上马车罢,那番僧多半胡言乱语,就连三哥都被他迷惑了许久时间。”李晟转头看到还怔忪在原地的温荣,没来由的紧张和害怕,难不成荣娘真有何事未参透?不知为何,他心底里生出一股期望,希望温荣能一直不要参透,如此他才能心安。
温荣点了点头,面上神情虽不动,可心下却已思绪万千。番僧先才同她说的,其实和竹林里所言的相互矛盾了,竹林里劝她不要被妄相迷惑,要看清了真相,可先才又担心她有朝一日能开悟,还劝她开悟后不忘初心。温荣微微叹口气,罢了罢了,说不定那番僧真是胡言乱语,她因此费尽神思,真真是不值当的。
李晟先将温荣扶上了马车,自己又走到马匹前,吩咐了桐礼几句。
温荣上马车正要在垫了锦褥的车杌子上坐下,就瞧见一只裹红绸带、雕竹林七贤纹的红木长匣。
温荣眉头微颦,她不记得琳娘或是丹阳有送礼物给她,温荣侧脸撩开帷幔帘子,李晟正好和桐礼交代完事情,回身朝马车走来。
温荣向李晟招了招手。
“怎么了。”李晟看着温荣,露出温和的笑来。
温荣指了指马车里的红木匣子,“晟郎,那可是三皇子送的礼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