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席面,延庆殿搭起了戏台子唱秦腔。
戏台上正在演《虬髯客传》,朝武太后喜欢热闹,领了女眷至前席一边听戏一边说话。
戏里一名紫衣戴帽髯须人,豪爽的一甩袍衫大步跨开,抱拳道,“观李郎仪形气宇,真丈夫也……”
温荣与祖母分开后,与琳娘一道坐在旁席,此时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执起缀梅花冰石穗子的鲛纱团扇掩嘴轻笑。
虽说《虬髯客传》温荣看了许多遍,可宫中优伶比之寻常戏班子,演技可谓十分精湛,‘风尘三侠’栩栩如生。
琳娘拈起一小块花截糕慢慢吃着,一双杏眼满含兴味地瞧着荣娘,见荣娘仍旧没心没肺地看戏,心下愈发好笑起来。
温荣忽想起一事,终究忍不住转头问道,“丹阳公主与驸马究竟怎么了?”
琳娘本是气定神闲地摇着团扇,听言眉心一皱,双眸微闪,犹豫半晌道,“你是未嫁女娘,故先才丹阳与我才避着你,可不想二王妃定要将你牵扯其中。”
说罢琳娘顿了顿,左右瞧了一番,与温荣附耳小声道,“驸马以公务繁重为由,搬去了书房,丹阳正为此事发愁呢。”
温荣心一紧,公务忙是假,林大郎与丹阳之间有隔阂是真,好在林府内宅同心,此事未传扬开来。
二王妃未嫁前就不喜林府的娘子和她,如今正好借此事令她几人难堪,倘若事真闹大了,与林府和自己名声皆无益。
不一会,德阳公主遣宫婢过来请她二人去侧殿。圣主命内侍送了上好的三勒浆至延庆殿,三勒浆为波斯进贡之物,似酒非酒。很是名贵。
故德阳邀相熟娘子往侧殿斗诗行酒令品三勒浆。
琳娘牵起温荣道,“丹阳之事你暂且莫过问和多想,过几日得空了我会去林府探望丹阳。顺道看看是怎般境况。”
温荣点了点头,她待字闺中。当务之急是避嫌,否则这滩浑水会越搅越乱。
温荣与琳娘一进侧殿,就听见二王妃同德阳公主高声谈笑。而太子妃长孙氏却静静地坐于上席,冷眼瞧着周围的热闹。
“听闻右仆射周府盛冬常以鱼儿酒宴客,所尝宾客皆赞不绝口,不知其中有何妙处。”二王妃望着右仆射府周大娘朗声问道。
右仆射周尚书与左仆射赵尚书政见不同。
温荣隐约听到阿爷与祖母的对话,说朝中有官员暗地送了消息与御史台。准备以整顿吏治为名,弹劾右仆射周尚书。
右仆射官至宰相,背后若无位高权重的始作俑者,御史台不会轻易弹劾。
周大娘起身与德阳公主、二王妃端正行了礼。不假思索地说道,“承蒙二王妃高看,鱼儿酒不过是寻常酒酿罢了。府中擅酿酒的胡姬用龙脑凝结,再刻成小鱼形状,盛冬每用沸酒一盏。投一其中便是。”
二王妃不费力地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笑得面若桃花,“周大娘可是谦虚,如此我等闻所未闻之法却说是寻常,周尚书在府里生活可真真是讲究。”
温荣望一眼讪讪陪笑的周大娘。虽不知到时御史台会以何名目弹劾右仆射,今日周大娘所言却已成话柄落入有心人手中。
宫女史小心托着红木蔓草鸳鸯纹酒船,向三王妃与温荣走来,蹲身见礼后恭谨地介绍道,“……鎏金舞马银羽觞盛的是庵摩勒,金边白玉盏是诃梨勒,三彩鹦鹉壶中为毗黎勒,不知三王妃与温四娘要哪一种。”
谢琳娘与温荣相似一笑,先挑了庵摩勒。
温荣谢过了宫女史,再选了那只盛在白玉盏里的诃梨勒,三勒浆之名,温荣早有耳闻,可未尝过。
白玉盏上轻刻一句小诗,‘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
温荣好笑地捧起与琳娘相看,琳娘打趣道,“如此荣娘可得小心了,莫要醉倒在花前无人知才好。”
德阳公主那一席已行起了平字抛打令,王二娘在丹阳公主身边很是殷勤地帮忙和韵作诗。
许是丹阳公主运气不佳,每每抽到的酒令筹,不是自饮七分,就是在座劝十分,丹阳无一丝犹豫,皆依筹上字样满盏饮浆。
那三勒浆虽非酒,但吃多了亦会醉人,不多时丹阳公主便摇摇晃晃,声音也大了起来。
温荣只吃一盏诃梨勒,脸颊就略微发烫。
琳娘心知不妙,起身走至丹阳身旁低语了几句,再与德阳公主、二王妃道歉,忙不迭地扶丹阳下了酒席。
二王妃不甘愿这么放丹阳走,可抵不过德阳公主先点了头。
就在丹阳、琳娘、温荣三人往殿外走去时,有宫女史自太后处听到消息,悄悄过来与德阳公主、二王妃传了圣主将赐婚五皇子一事。
二王妃韩秋嬏猛地转头看向温荣柔弱的背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满眼的不可置信。
德阳公主轻翘起嘴角,笑着与王二娘说道,“你先代替了丹阳。”
……
温荣与琳娘扶丹阳往延庆殿外的芍药院醒酒,不想风一吹,酒劲上头发作了。
丹阳忽然望着石亭嘻嘻哈哈笑起来,指着闻声惊起的雀鸟道,“他胆敢不尊重我……我,我就与他和离……”
温荣二人大惊失色,琳娘立即回身沉着脸交代宫婢,好在那些宫婢均为丹阳和琳娘心腹,温荣紧着心,小心扶丹阳走上石亭歇息。
待琳娘回到石亭,丹阳已不再胡言,双目赤红地枕在温荣肩上,眼角眉梢里透着浓浓的落寞。
静谧了片刻,丹阳似在喃喃自语,“半年了,他何曾正眼看过我?每日回府就去书房,他的努力若是为了升迁,大可与我商量的,好歹我也是公主……我知晓盛京贵家都害怕尚主,将娶公主视作畏途,皇姐她们确实是自营府邸,不肯与舅姑同住。可我呢,分明严奉舅姑,夙夜勤事,谨遵妇之德,他还有何不满的,纵是有,与我说便是,我会改的。偏偏他心里想什么我半分不知晓,我不敢猜,我怕猜到了,自己不能接受……”
温荣眼睛有些湿润,她本以为林大郎是极聪慧一人,不想如此蠢钝。自己亲手煮的,劝他珍惜眼前人的那盏禅茶,他是半分不曾领悟。
温荣虽不敢妄自尊大,认为林大郎这般模样完全因为她,但可确定林大郎心中是不满,甚至怨恨圣主赐婚令他尚主的。
丹阳瞪起眼睛,看向温荣道,“荣娘,若是我与林大郎和离,是否就可成全了他的心意。”
温荣眼睛一跳,好在丹阳说的是醉话,话音刚落,整个人又落回了温荣身上。
温荣身形比之丹阳要纤细柔弱上许多,沉沉的重量令温荣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尽力了……”丹阳声音愈发小下去,这般靠着温荣肩膀,似乎就能安心睡去。
琳娘神色复杂地与温荣轻声道,“丹阳这副样子是不能出宫了。我先才命婢子去请了奕郎,一会奕郎同太后请安后会过来。”
“如今我虽为三王妃,可嫁于奕郎才几日,实是不知晓宫中规矩。”琳娘望着丹阳轻轻叹气,先才德阳公主等人不冷不热,甚至巴不得看笑话的模样,令琳娘心寒。宫里的生活,无异于龙潭虎穴。
说话间温荣瞧见李奕自通幽小径,匆匆忙忙地往石亭而来。
温荣目光掠过李奕落在了他身旁的五皇子身上。李晟似乎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些,在外行军打仗不容易,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知轩郎可否打消做武将的念想,安心考科举。
因为丹阳整个人靠在温荣身上,故温荣无法起身行礼,琳娘盈盈走至三皇子面前,面色微红,轻唤了声“奕郎”。
李奕看着醉醺醺的丹阳,眉宇微皱,“怎么回事?”
琳娘踌躇片刻,望着李奕眨了眨清亮的杏眼,“圣主赏了三勒浆至延庆殿,丹阳误以为三勒浆不会醉人,故吃多了。”
李奕这才笑起来,摇了摇头,满是温和宠爱地说道,“都已嫁做人妇,却还这般不知轻重。”
说罢李奕吩咐宫婢将丹阳自温荣身上扶起,送往丹凤阁的寝宫休息,再交代了此事不许传扬。
李晟与三王妃道了好,琳娘亦微微蹲身见礼。
琳娘见五皇子一直在看温荣,遂与李奕笑道,“奕郎,听闻延庆殿的芍药园南面新开了数丛凤羽落池大粉芍药花,不知奕郎可曾见过。”
琳娘一脸期盼,李奕面色很是温柔,“我陪你过去。”说罢不忘邀请温荣与李晟同行赏花,二人极其默契地谢绝了李奕的好意。
李奕牵着琳娘走下石阶,忽想起一事,回头说道,“五弟,先才匆忙,忘记与你说了,阿娘吩咐你与太后问安后,就去侧殿寻她。”
琳娘感觉到李奕手掌微凉,许是在麟德殿庆功宴上吃多了酒。思及此琳娘有几分心疼。
待他二人转过茂盛的碧梧,就再瞧不见了。
阳光越过开满淡黄色小花的梧桐树,在亭子里画出明明暗暗的斑纹。
李晟往前走了一步,优美的唇微微上扬,嘴角缓缓流淌出笑意,高大的身影为温荣挡住了晃人的灼灼日光。
亭子里弥漫起淡淡凉凉的薄荷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