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骢以为他是担心阮舒的情况,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阿元哥别着急,元嫂肯定没有大问题,孩子也会没事的。
“摁。”傅令元唇角微紧,手掌在身侧不动声色地攥成拳头。
不多时,沈医生开门出来,神情沉肃,却是问陆少骢:“小爷,直升机是否还在岛上?”
陆少骢怔怔的:“在啊。昨天不是本来安排着要给九思用,后来没用成。怎么了?”
“那赶紧让直升机准备准备。”沈医生转眸看向傅令元,双手作揖,抱歉道,“傅先生,阮小姐的病症我没有办法治,还是尽快送医院吧。”
这话任谁听着都琢磨不出好意思。
傅令元心头一紧,一旁的陆少骢率先出声:“不是,沈医生,你得说明白啊,什么叫你没有办法?你这不是平白叫人着急?表情和口气,说得好像元嫂患了什么绝症似的。”
讲完陆少骢又连忙“呸呸呸”地打自己的嘴:“我都胡说八道什么呢。”
“别误会。”沈医生踌躇着解释道,“这里的医疗设备有限,阮小姐的情况我拿不准主意,所以才建议你们送医院。”
“拿不准主意好歹有个大致的说法呗?”陆少骢又嚷嚷上。
见沈医生面露难色,傅令元阻了话头:“好,沈医生,我明白,麻烦你了。”旋即他转向陆少骢,“少骢,现在最要紧的是送她去医院,直升机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经提醒,陆少骢一拍脑袋,忙不迭唤来手下人。
傅令元则回头交待了赵十三几件事,进屋去抱阮舒。
直升机准备得很快,只载了他们夫妻二人先回海城。
荣一汇报消息的时候,陈青洲刚把中午发生的事情和黄金荣叙述了一遍。
一听说着急找要坐直升机去医院,黄金荣当即从椅子里蹦起来:“那丫头啥病?不是怀孕么?咋滴会肚子疼?”
荣一摇摇头:“不知道,具体病情没有打听到。”
“孕妇肚子疼,怎么听都不是好事。”黄金荣双手交握,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顾自猜测,“一定是得知自己受到姓傅的那小子欺骗,动了胎气。”
转瞬他停在陈青洲面前,揪着八字眉怪责道:“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她是孕妇,你怎地不劝着点儿?她说什么你就配合什么?你那么没有自己的主见?换种缓和的方式不成么?你竟然还当着她的面动刀动枪?就算她胆子大不怕,可是会冲着孩子啊!你们这些小年轻咋啥都不懂!”
陈青洲轻轻地叹一口气,好像有点无奈的意思:“对不起,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妥当。当时时间匆忙,又是她主动来找我提的,乍一听并没有什么问题。我就应承下来,帮她安排了。”
黄金荣哼唧:“现在后悔有啥用?而且要道歉也不是该跟我道歉。”
荣一好奇地插话问了一句:“荣叔,你不是没有生养过孩子,你怎么说得好像很懂似的?”
黄金荣劈脸拍了拍荣一的脑门:“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
说着他盯着荣一脸上的那道从眼皮跨到脸颊上的疤:“嘶——对,还有你啊荣一,你的样子也不应该出现在那那头面前。孕妇的眼睛看到啥,可都会影响到肚子里的娃的。”
荣一:“……”深觉自己无故躺枪。
陈青洲劝道:“好了,荣叔,你现在在这里瞎着急也没有用。一会儿就起航回去了。一回去就去打听她的情况。”
气咻咻地一屁股蹬回椅子里,黄金荣合计问:“既然现在那丫头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用再回避着不能与她接触了吧?”
陈青洲字斟字酌道:“荣叔,现在的形势你应该清楚的。不是我不让你接触她,而是——”
“行了行了。”黄金荣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
语音颇为落寞,如同见不到孙子孙女的孤寡老人似的。而陈青洲就是中间的拦路虎。
荣一为自家二爷默默心疼一秒钟。
“也不知道那丫头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是咋个想法。”黄金荣又开始兀自忧悒,“听你讲述的当时她的反应,她对姓傅的那小子看来是失望了。不过姓傅的手段高,怕就怕那丫头又被三言两语给哄回去了,如今还有个孩子……”
他觑陈青洲:“她对你们老陈家肯定得有偏见。现在这状况,咋样都还是姓傅的占优势。真希望你那一枪果决点,当场崩掉他算了。”
旋即他如同下达命令似的:“你赶紧行动起来,像个哥哥该有的样子,对她好。不能输给姓傅的虚情假意。”
陈青洲面上老神在在地点头,心底则自顾自琢磨着今日之事的某些问题。
……
直升机只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便回到海城。到了机场,栗青已事先得了吩咐候着。
一下飞机,傅令元便携阮舒上车,车子在直奔医院的路上行驶着。
她的疼痛暂时停歇了,眉目舒展开来,但看起来依旧并没有好受到哪里去的样子。本就白皙的皮肤,现在多了一层苍白,变能像能反射出光一般。
中途又出过一阵子汗的缘故,面庞上的汗津津的。
傅令元用湿纸巾帮她擦脸。
虽双眼闭阖,但她的睫毛在不自觉地轻颤。
他知道她醒着,只是没有搭理他罢了。
一路上都是这样,彼此沉默,各怀心事,十分地压抑。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想了很多的事情。
换了张湿纸巾傅令元抽住她覆在小腹上的手,细细地拭着她的手指,开了口:“什么时候发现怀孕的?”
她的脸偏向椅背的内侧,唇线紧抿,唇瓣有点发干,齿痕依稀,尚未褪干净。
等了四五秒,她仍然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傅令元以为她不会作答,给她换一只手时,她出了声:“游轮上,验孕棒自己测的。”
那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傅令元注视着她,停顿了一两秒,又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连陈青洲都知道,他这个当事人却什么都不清楚,还得临到她出状况,他才通过第三个人的嘴得知。
便见阮舒在此时睁开眼,偏过脸来看他,眼瞳乌漆漆的:“因为我本来想自己解决。”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是疏离的冰冷:“昨天就已经预约好做人流手术了。”
瞳仁微微一敛,傅令元静默地与她对视,湛黑的眸子像一潭深水,未见更多的涟漪。
见他没有意见,正符合她的猜想,也符合她的心思,阮舒重新阖上眼,别开脸,恢复假寐的状态。
傅令元也握回她的手,垂着眼帘,继续擦拭她的手,淡声:“腹痛的问题,先搞清楚原因。”
阮舒未做回应,像是默认。
两人再无话。
医生已事先联系好,一抵达医院,便送进去做检查。
傅令元在长廊坐了一会儿,交代栗青帮忙守着,独自一人去到医院后面的花园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抽烟。
近段时间,抽烟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把烟盒和打火机随时带身上,防的就是这不时之需。
自得知她怀孕之后所想的一些事情,又重新涌上来。
其实心底早有决定,多思根本无益,也不会改变结果。
但……思绪难得地不受控制。
回忆起她说她已预约人流时坚定的神情,他禁不住自嘲——好像有点比不上她果决。
他挺庆幸她是果决的,否则……
抖了抖烟灰,傅令元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继而回忆起她曾流掉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耳中捕捉到一阵欢乐的笑声。
傅令元抬眸。
是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荡着秋千。
天很蓝,阳光很好,他们稚嫩的脸庞十分明朗恣意。
立于树荫下,他敛着瞳仁,眼睛暗沉沉的,静静远观。
如同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蓝沁嘲弄他贪心地妄图鱼与熊掌兼得。
他自信只要想,就能做到。
然而在真正做到之前,确实是贪心,确实是妄图。
现实与理想之间,畸形的贪心和妄图。
少顷,兜里的手机骤响。
傅令元接起。
栗青的声音传来:“老大,阮姐的全部检查都做完了。现在送去病房。”
“好。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傅令元丢掉烟头,脚尖踩上去,仔细地碾灭。
从草坪上收回视线,他转身迈步,脊背挺直,湛黑的眸子锐利,深不见底,但依旧有光。
回到妇产科大楼,傅令元径直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没有废话,直接将一张B超图放到他面前,开门见山:“怀孕一个多月,hcG值要等明天再测一次做对比,才能确认。但从目前出血、腹痛等多种症状来看,基本可以断定是宫外孕。”
“宫外孕……?”傅令元愣怔。
“嗯。”医生继续道,“刚刚和你的太太已经聊过了,她自己好像心里挺有数的。而且听说你们本来就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她已经要我给她安排尽快动手术了。你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宫外孕是很危险的,尽快摘除定时炸弹吧。你们还年轻,想要孩子之后可以再生。……”
垂眸盯着手术同意书,傅令元不禁泛出一抹自嘲的笑。
原来根本不需要纠结。
已经自有它的定数了……
……
病房门口,栗青正守着,一见傅令元的身影,他立即起身:“老大。”
傅令元并未应他。停在门外,站定身形,不知在想什么。
栗青察言观色,识相地压下心底的无数疑问。
最终,傅令元还是没有进门,回过头来,问起他公事:“林璞调查得怎样?”
“早期的那份资料,重新确认过一遍,暂时未有任何的问题。他现在所住的单身公寓,我已经找时间进去仔细搜过了,生活细节上和他的资料相吻合。他公寓的电脑、公司的电脑和他的手机,我都通过垃圾邮件安装病毒入侵过,全部检查过一遍,未发现异常的痕迹。”
“不过,”栗青话锋一转,“我可以确定,他是个电脑高手。这在我们所搜集到的他的资料上,是没有显示的。”
傅令元眯眸:“什么程度的高手?”
“和我差一大截是肯定的。”栗青自信地笑笑,“但据我的了解,如果有比赛的话,他或许可以打败目前国内排行榜上前十之中的一半人。”
傅令元眉梢挑起。
栗青继续汇报道:“那个微型摄像头的数据接收,肯定是有个定点的。按照传递可达的范围,我在林宅附近圈定了一个范围,找出了十户的房子,因为确认住户讯息需要多花点时间,所以还没排查完。”
最后他稍有踌躇:“目前的怀疑对象是林璞,能够通过与林璞相匹配的条件来进行相关性的挑拣,倒是省了不少功夫。现在怕就是怕,万一不是林璞,大海捞针,线索等于断了。”
眸底浮出暗色,傅令元唇角微抿。
栗青进入下一件事:“关于一灯大师,老大,我很抱歉。一灯大师的个人资料倒是挺丰富的,我都搜集齐全了。但他和林夫人之间的交集,着实没有多少东西。目前找到的只有两条。”
“第一件老大你已经知道的。林夫人在卧佛寺给阮姐供了盏长明灯。另外一件事,也算一灯大师和林夫人的交集,不过貌似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就是一灯大师曾经给林夫人主持过皈依仪式。”
傅令元沉默未语。
栗青觑了眼他紧锁的眉头,不吭声。
少顷,傅令元略略颔首:“好,我知道了。”
下一句便听他吩咐道:“找个可靠的看护。”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栗青呆愣。
很快傅令元又改口:“找个可靠的月嫂。”
栗青微微一怔,这才反应他是在交待照顾阮姐的事。
可是找的是月嫂……?
他早在去机场接机之前,就从赵十三的口中得知阮姐怀孕的事儿。那么现在找月嫂不就意味着……
隐隐约约明白过来什么,栗青捺下心绪,点头应承:“是,老大。”
……
翌日,阮舒在病房内睡到自然醒。
睁开眼,定定地盯着天花板,脑袋里纷纷繁繁地闪过某些记忆。许久之后,她闭了闭眼,复而重新睁开,恢复清明,然后掀被下床,趿着拖鞋进了洗手间。
待她再出来,病房门被瞅准了时间似的,敲响得刚刚好。
“进来吧。”阮舒应。
“阮姐。”推门进来的是赵十三。
“栗青呢?”阮舒微蹙眉——记得昨晚外面是栗青才对。
“我和栗青交班。”赵十三答,旋即让身后的一位中年大妈进门来,介绍道,“阮姐,这是给你请来的月嫂。”
阮舒抽纸巾擦手的动作稍一顿,淡淡地“噢”一声,未再有反应。
昨晚上护士已经来通知过她,腹腔镜手术安排在明天。今天是手术前一天,需要做的准备还挺多,配合医院的各种检查。
中午在病房吃午饭的时候,不期然迎来了陈青洲。
阮舒挺意外的。首先她没想到的是,赵十三会放他进来病房。这等于是傅令元默认。
不过转念她又通透了——反正她现在都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了,而且利益关系摆在那儿,陈青洲是绝对不会泄露秘密的,傅令元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再提防的。
他站在门口,一手抱着一束花,一手提着一筐水果,一如既往地儒雅,淡淡地问候:“阮小姐。”
阮舒示意月嫂先出去。
月嫂带上门后,陈青洲往里走,兀自将水果篮和鲜花放在病床柜。
花还是和上一回他约她在国贸餐厅吃饭时送的一样,白玫瑰。水果篮里的水果,她稍微瞟了一眼,全是她偏好的种类。
转眸回来看他,阮舒十分不礼貌地坐定在病床上,微微一哂:“挑这个时间点来,我可没有午饭招待你。”
“我吃过了。谢谢。”陈青洲不疾不徐。
阮舒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甩出去一句:“会不会来得太快了?才第二天就追问我两亿的下落?”
陈青洲没有接她的话茬:“水果是荣叔选的,他说他很懂得看水果的面相,肯定都是最好吃的。他本来也想来,但……你知道的,终归要避嫌,少点接触比较好,所以我没让。等你手术结束后,养好身体再说。”
“打亲情牌?”阮舒修眉蹙拧,轻嘲,“抱歉,我连我跟你是哪门子的亲戚都不太懂。”
陈青洲不喜不怒:“等找个时间,可以详细地告诉你。”
阮舒极其冷淡:“抱歉,我并没有想了解的欲望。”
“好,没关系。不必知道得太详细,也挺好。”陈青洲从容依旧,十分有耐性似的。
但阮舒并没有耐性。本打算下逐客令,未及开口,他倒是率先道:“一会儿要参加青帮的流水宴,我改天再找机会来看阮小姐。”
“不用再来了。”阮舒眼瞳黑得幽深,“你们全都不用白费功夫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关于两亿的任何线索。庄佩妤和你们陈家有什么关系,与我无关。她生前我们的感情就十分疏离,现在她已经死了,我好不容易摆脱她,请你们不要在用你们的臆断把她和我联系在一起。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我自己的生活。”
陈青洲若有所思地弯唇:“我明白,阮小姐。”
说罢他便告辞,未再多言。
阮舒心里一堵——这么云淡风轻,说明他根本没有听进她方才的话!
门外,陈青洲顿了顿脚步,回眸瞥了一眼,颇为无奈地轻吁一口气。
……
下午从检查室回来,林璞已经在病房等她。
“姐,你不是去参加三鑫集团的上市庆功宴,怎么一回来就生病住院了?”他急急嚷嚷的,对她一番上上下下的打量,“你哪里不舒服?”
“不是太大的事。”阮舒扶着月嫂的手臂,坐回床上,唇边展开一韵浅笑,“只是拿个孩子而已。”
口吻无所谓得宛若在和人讨论今天的天气似的。
她望过去时,在林璞的脸上看到了惊诧。
他隔空盯着她小腹的位置:“姐,你怀孕了?”
很快他的惊诧转为复杂:“你和姐夫不要这个孩子?”
阮舒并不欲与他做过多的解释,不作回答,直接将话题转到她找他来的正事上:“昨晚在电话里要你帮我打印的资料呢?”
林璞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不情不愿地从包里把文件夹拿出来,嘴上尚在劝她:“你明明在住院,为什么还非得办公事?姐夫怎么可能同意?姐夫一看到你病房里有这些东西,肯定会教训我的。”
“他管不着的。”阮舒垂着眼帘,淡声,稍微翻了两下资料,交待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得住院,但还是会继续办公。你和苗佳每天要轮流负责帮我把需要我过目或者决策的东西带来给我。”
“可是姐——”
“别说其他废话。”阮舒冷沉打断。
虽然以前她也没少给过他脸色,但很明显,今天她给人的感觉和先前并不一样。林璞怔忡一下,点点头:“好,我明白了,姐。”
阮舒沉了沉气,继而问:“还有一样东西你是不是忘记给我了?”
林璞才记起来,连忙又从包里拿出黄色档案袋:“这是姐你让我从王律师那里顺路带来的。”
阮舒接过,绕开棉线,抽出里面的几页纸瞄了一眼,确认是自己所要的东西,眼里的波光微微地闪动。
……
半夜熟睡中,被拢入某个熟悉怀抱的第一时间,阮舒便敏感地睁开眼。
浓烈的酒精的味道于周身将她环绕。
沉重而热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同样携着酒气。
坚实的手臂自她的背后箍住她的腰,绕到她的身前,宽厚的掌心有意无意地覆在她的小腹上。
病房里原本是留着一盏灯的,不知何时被关掉。
黑漆漆一片,隐隐约约的,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走廊外的光线。
睁眼后,阮舒并没有动,久久保持沉默。
他亦久久未有动静。
阮舒蹙眉,有点担心他就这么抱着她睡了,正打算用手肘将他推下床。
他醇厚的嗓音低低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