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雾气里,傅令元坐在对面,双臂展开闲恣地放在池边,脸上盖了块毛巾,头微微后仰着,靠在池壁。
阮舒顿时松一口气——即便身边跟着九思,可先前两次还是落入了陈青洲的手里,导致她如今有保镖跟着也并不觉得安全。
她眼眸瞥过去他一眼,有点不满他的悄无声息。
单人浴的温泉池不是特别地大,他下来之后,虽算不得挤,但阮舒终归感觉怪怪的。恰好也泡得差不多,她起身,刚出池子,便听他叫住她:“回来。”
阮舒转回身。
傅令元将盖在脸上的毛巾揭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她未着寸缕的匀称修长的身体,原本的皙白因为刚泡过温泉的缘故,隐约透着嫩嫩的红粉。
她的皮肤一直这般好。不像28岁进入轻熟初老,更像20岁刚刚含苞开放。
略略眯眸,他对她伸出手。
阮舒眉眼淡静地原地定了两秒,终是重新走下温泉池。
她泡进水里,乌发海藻般散开,手按在池边,漾着水波朝他挪过去。
淡蓝色的水质清浅透彻,衬得她通体愈发干净无暇。
傅令元的视线一眼不眨地凝定她。
她挪至他身旁,沉默地坐好,侧头,主动莞尔一笑:“三哥。”
好几天了。好几天没有见她对他笑,没有听她这么唤他。傅令元深着眸色,掌心轻轻抚上她披散的头发:“怎么不扎起来?”
“下池子前,才想起来没有带皮筋。”阮舒回。
傅令元捋了捋湿哒哒贴在她鬓角的一绺发丝,旋即伸手到水里,将她浸泡在水里的小半截头发捞起来:“泡太久容易伤发质。”
说着,他侧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脑后摆弄,没一会儿,什么工具都没有用,就帮她将头发扎好。
阮舒伸手摸了摸,发现是被他绞成了一个发髻,不松不紧的,既没有让头发再垂到水里,又不至于扯疼她的头皮。
“三哥的手比女人的手还要巧。”阮舒调侃,“不知是绑了多少女人的头发才练成的。”
傅令元手指勾着她的下颔,笑容缓缓的,有点懒:“傅太太尽管吃醋,这本就是你的专属权力。”
阮舒浅弯唇角。
傅令元的视线在这时扫到她绑着毛巾的手腕上,扬起下巴点了点:“这是干什么?”
方才她挪坐到他身旁的过程中,这只手始终摊在池边,他早就看到,只是现在才问。
阮舒下意识地从池边缩回手,一时忘记自己正泡在温泉里,顿时无处安放。轻轻握了握,她只能再重新放回池边:“随便绑的。”
傅令元却从她这一系列略微异常的来回小动作里瞧出端倪,当即将她的手抓到他面前来,挑开毛巾,一眼瞅见她细白的腕上包着纱布。
他的表情几乎是立马冷下来:“怎么回事?”
“我自己割的。”阮舒简单解释,“被陈青洲关着的时候,所以用了点非常手段,逼陈青洲早点露面见我,好早点了事。”
她抽回手,寡淡地笑一下:“很浅的一个小口子罢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痂了。”
难怪彼时离开时,陈青洲说了一句什么“回去给她补点血”。傅令元脸上的冷意更甚:“有伤你怎么不说?”
他的语气特别糟糕。阮舒极轻地蹙了蹙眉——她没有刻意隐瞒。她只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在他面前特别提一番,博取怜爱么?
况且这两天,他们也根本没什么机会能好好说上话。
沉默之际,傅令元忽然拖住她背后的蝴蝶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将她从温泉里半抱出。
这个动作,两人的身体在所难免地亲近,她的两团柔软毫无缝隙地贴了贴他赤果的胸膛。
转瞬,两人的身体重新分开,阮舒便坐在了汤池边,剩两只脚尚泡在温泉水里,傅令元则还坐在池里。
这样的高度,她多出大概一个头,微微垂头,看着他用手指在她腕上的纱布边缘轻轻地摩挲,听他沉声道:“你要是早点说,那天我就不会那么轻易从陈青洲家走人。”
不仅是腕上这个新伤,还有先前林妙芙往她臂上刺的那一刀,同样在这只手。傅令元的手指上移至她的小臂上,在那道已经成疤的小口子上抚了抚,眸底冰凛——她全身光洁,连颗明显的痣都没有,偏偏在手上添了这两道痕迹。
“不走还想干嘛?”阮舒淡淡弯唇,不甚在意道,“我说了,这是我自己弄的,和陈青洲没关系。”
“傅太太是在维护他?”傅令元抬眸,微微眯眸。
阮舒不禁失笑——他又来了。明明知道陈青洲和傅清辞之间插不进第三个人,他却依旧总是不痛快她对陈青洲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友好。
她刚刚的那句话可并没有表现对陈青洲友好,她只是就事论事——割腕算是她自己作法太偏激了,不过陈青洲关她,她自然记着仇。
而报复陈青洲的方法,她已经想好了,接着傅令元的问话,转口便提:“那天在陈青洲家里。傅警官拜托我帮她离开。”
傅令元折眉,哧声,轻嘲:“傅太太很有闲情,自己的身体一点儿都不爱惜,还去掺和别人夫妻的事。”
“能给陈青洲添堵,为什么不掺和?”阮舒有理有据的,也不管他的意见,直接就道,“烦请三哥帮忙去找一位叫谈笑的人,告诉他傅警官此时在绿水豪庭。”
傅令元眉峰挑起:“傅太太是在给我下达命令?”
阮舒莞尔,反问:“按照合同约定,只要我有需求,三哥就应该竭尽全力帮我做到。不是么?”
末了她低低咕哝:“三哥为我效劳的次数着实少了些。”
“我的主要任务,难道不是在床上为傅太太效劳?”傅令元斜斜地扬起一边的唇角,目光故意在她的身上扫视。
阮舒自知此刻一丝不挂,而且还一丝不挂地坐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平视的方向,对着的便是她的赤果的胸。
原本因为与他对话而分散的注意力顿时集中。她稍显不自在。低垂眼帘,反而清楚地看到了没在水里的他的同样赤条条的下半身。
突然的,就彼此安静了。
只剩她的双脚有意无意地在水里轻轻划动的水声。
数秒后,傅令元忽而道:“我中午去见过你的心理医生了。”
阮舒唇角的弧度应声凝了凝,很快重新缓开,平平静静地问:“然后?”
傅令元用拇指指头轻轻摩挲她的唇线,明明有点玩世不恭地斜勾着嘴角,说出的话却蕴了寒意:“然后我特别想砸了那里。”
阮舒心头猛一磕。
但听他的下一句话道:“马医生的嘴还真是硬,怎么都撬不开。反过来指责我不该未经你的允许擅自跑去找他。”
阮舒脑中自发浮现马以的那张冰山脸,说话的时候一定还习惯性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
她唇角弯得更甚,有点取笑的意味:“所以三哥现在是在向我告状?”
“不是在告状。”傅令元否认,继而道,“我在征询傅太太的允许。”
他眸子湛黑,安静地凝注她:“阮阮,让我了解你的病况,让我参与你的治疗过程。”
阮舒凤目微凝,静坐如钟,沉默片刻,垂了垂眼帘,复而重新抬起,眸底映出粼粼水光,疏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好了解的。”
这一句俨然是在婉拒,听得人的火气又有被隐隐撩起的趋势。傅令元的脸色暗一分。
紧接着便听阮舒又道:“我是个不听话的病人。我和马以所聊的,并没有很多。”她眸光闪了闪,长久地盯着他,极轻地笑了一下,“远不如三哥在我这里的亲身体验。”
傅令元稍怔忡,反应过来意思后,只觉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敛瞳,双手困住她的脸颊,斜斜勾唇:“我是实践体验了你的身体,但我也想了解你的内心。”
“三哥好贪心。”阮舒嘴角挂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是贪心。”傅令元语气闲散,不经意间就透出一股子倨傲,“很早之前我就宣告过,我要彻底征服你。从外,到里。”
思绪飘荡,一晃回到她初次给他验货失败的那个晚上,他确实信誓旦旦地说过这句话。
彼时他依旧信誓旦旦,连指腹的落处也和彼时一样,略微狎昵地压在她胸口两团间的沟壑上。
“下次去催眠治疗时,让我陪你。”催眠治疗的事情,是马以在开门走出去之际,唯一对他透露的讯息。
阮舒瞳仁乌乌的。安静地与他湛黑的眸子对视。短暂的沉默后,她的双臂攀上他的肩,用自己的吻来回答他。
好。
*
她没有去和张未末及林璞汇合,只给他们留了信息,兀自跟着傅令元提前从温泉池离开。
傅令元去停车场取车,阮舒站在会所的门口等他。
可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是怎么的,总觉得自己的身上好像黏了一道挥散不去的目光,令她莫名地难受。
她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的异常。
熟悉的黑色吉普进入视野,缓缓地驶来,停在她的面前。
阮舒暂且收敛思绪,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抬头正要跟傅令元说可以开车了。
视线通过驾驶座的车窗,正见一辆出租车从他们的吉普车旁侧驶过。车子的车窗是敞开的,开车之人的侧脸一闪而过。
闪过熟悉感。
阮舒愣怔,一阵森冷蓦然自后脊背升起。
错觉么?又是错觉么?为什么她刚刚好像又看到那个人了……
怎么会……?
不对……不对……
阮舒不禁指尖轻抖——错觉……一定又是错觉……应该是那天在马以那里接受催眠治疗时,太过清晰地勾起往事,她这两天才会不断地产生错觉。
“怎么了?”
傅令元的询问将她的神思拉回。
阮舒压下心绪,勉力在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摇头:“没事。可以走了,三哥。”
她的神色较之方才明显起了变化。傅令元沉着眸色,审视她,顷刻之后,终是没有追问,启动车子。
他们并未马上回绿水豪庭。而是先去了中医药馆。
和上次来时一样,阮舒被傅令元牵着手,在巷子里七拐八拐。
一路走来,她都没见附近有多少户在住的人家。这样僻静的存在,给人一种为故意避人耳目而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不过既然是医药馆,应该更应验那句“高手自在民间”。
最终抵达深处的老式院落。大门依旧是漆了红漆的木门,门缝两边依旧是口衔环的椒图。
天色已黑沉,门口挂着两盏大灯笼。傅令元敲完门等待应门,转回头。看到灯笼打下来光线给阮舒原本白皙的脸映了层淡淡的红,倒使得她的气色比平日看起来都要好些。
唇角微挑,他抓起她的手,放到唇上润了润,冷不丁问:“傅太太貌似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阮舒无意识地舔舔唇,摸摸自己的脸,面露微惑:“有么?”
傅令元噙着看似闲散的笑意,继续抓着她的手在他下颔的青茬上慢慢地蹭,眼神则洞若明火。
未及他再多说什么,红漆木门恰好在这时从里头打开,一身水青色旗袍的格格见状连忙抬起两只手捂住眼睛,瘪嘴道:“傅叔叔羞羞脸。”
阮舒:“……”
傅令元伸手指弹了弹格格的额头:“亲个手而已,羞什么羞?我就不信你没在电视上见过一男一女打啵~”
阮舒:“……”他这样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话真的好么……
格格放下手,冲傅令元做了个鬼脸,然后恢复该有的淑女模样,吴侬软语地问候阮舒:“姐姐好~”
傅令元听言又捏了捏格格的脸,不满地啧声:“我不是告诉过你,她是老婆。你叫我叔叔叫她姐姐,辈分是不对的。要么叫她阿姨,要么叫她婶婶,只给你这两种选择。”
格格却已经率先哒哒哒地往里跑开了,边跑边咯咯咯地笑,笑着唤:“姐姐姐姐姐姐~”
今天的格格,和上一回阮舒见到时相比,多了一分活泼。想来她和傅令元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只之前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才拘谨了些吧。
“小丫头。”傅令元要笑不笑的。
前头格格也没快多少,未抵达就先冲里头通报:“母后,傅叔叔来了~”
黄桑亮着嗓门抱怨:“他又来干嘛?”
“来蹭饭。”傅令元牵着阮舒的手跨进门,带着她毫不客气地兀自落座。
黄桑皱眉:“没有饭给你蹭,要吃回家自己吃。”
格格却已经殷勤地添了两副碗筷。
而傅令元则将方才在来的路上打包的几道菜放到餐桌上:“蹭你的饭,我们自带菜。”
扭头他便对格格说:“有你爱吃的蟹黄包。”
格格乐呵呵的,连忙帮忙将它们全部取出来装盘,小小年纪就干得一手好家务,三个大人反而都坐着等吃。
黄桑眼眸往阮舒身上瞥了瞥,嘴上还在不饶人:“现在都得寸进尺,拖家带口来蹭饭了。”
傅令元但笑不语,给身旁的阮舒夹了一筷子的鲜嫩的鱼肉:“她其他的拿不出手,但这道清蒸鲈鱼是一绝,你尝尝。”
“谢谢。”阮舒清浅地抿唇,状似不经意问,“看来三哥真的没少来蹭饭,连黄医生的拿手菜都知道。你们是早年的故友?”
傅令元漫不经心道地“嗯”,便无下文。
阮舒了然似的颔首。看一眼食不言的黄桑和格格,嘴上未再好奇,埋首吃饭,心底仍未消除疑虑——傅令元这十年照道理都在美国,不过才回来几个月,却和她们母女熟得像是经常见面。尤其格格,十年前最多才两岁吧?
饭后,格格乖巧地去厨房刷碗,傅令元带着阮舒和黄桑一起去正屋。将阮舒受伤的手腕摊给黄桑:“麻烦帮忙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果然你一来准没好事。”黄桑冷冷一哼,落座,拆开纱布发现是腕伤,而且明显是自己割的,她不禁对阮舒挑眉:“你跟着傅三是遭遇了多了不得的委屈,自杀都玩上了?”
阮舒故意点点头:“嗯。确实挺了不得的委屈。”
一旁傅令元闻言稍抬眉尾,轻笑:“傅太太讲话可得小心点。”
阮舒淡淡弯唇。
黄桑的动作十分麻利,很快给她擦了药重新包扎。
傅令元立马又将阮舒小臂上的疤痕指给黄桑看,问:“你这儿有没有效果比较好的祛疤秘方?给我老婆来几副。”
黄桑拿斜眼瞅他:“没有。我这儿是中医药馆,要祛疤自己去买美容产品。”
傅令元尚不放弃:“因为是中医才问你的。不是有很多美容产品,都脱胎于中医疗效么?”
黄桑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示意阮舒伸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
阮舒不再像前一次来时那般不知所云,即刻会意,手腕枕到号脉垫上。
黄桑微凉的手指把到她的脉搏上来。
她的手指并不光滑,指腹间的茧子挺多。年纪轻轻的单亲妈妈,想想应该受了不少苦,却能靠着自己的一门医术,将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安排得舒适而惬意。阮舒心存敬意。
“我之前开的调理宫寒和气虚的药。你都没吃吧?”黄桑问。
阮舒也不找理由,坦诚:“是没吃。”
一方面是药拿回去后她就给忘了,另一方面,就算她记起了,她也不愿意费那个精力和时间去熬中药。
傅令元皱了皱眉。
黄桑不热不冷地哧一声,又问:“你在长期服用避孕药?”
“是。”阮舒点头,“怎么?是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什么问题。你的身体底子不错。有问题也只是些小问题。反正你最大的问题也不是我能解决的。”黄桑悠悠地收回手,“行了。既然你都不吃药的,那我就不再开。给你省钱。也给我省药材。”
“开,该吃什么药尽管开。”傅令元神色沉凝地看一眼阮舒,“这次我会督促我老婆喝的。”
阮舒抿抿唇,无话。
黄桑半是调侃半是提醒道:“除了喝中药,平时也要注意饮食,生冷食物不要碰,切忌受寒,身心保持愉悦也很重要。你们都能做到么?”
阮舒:“……”自然做不到。
“你应该还会痛经是吧?”黄桑忽地再问。
这次是傅令元帮阮舒回答:“会。”
“哟,你对你老婆还挺有了解的。”黄桑戏谑,折叠起她的号脉垫,说,“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女人生了孩子,痛经自然治愈,其实是有据可循的。若是吃药调理坚持不下来,你们生个孩子,或许马上就好了。”
傅令元皱眉。
阮舒亦垂了垂眼帘,嘴角悄然露一丝嘲弄——别说他们两个现在连正常的性生活都有困难。就算他们能正常做,她也不会和他要孩子的。
他在这方面明显是和她达成共识的。她还算庆幸。
黄桑在紧接着嘀咕:“不过你们在长期吃避孕药,就是暂时不想要孩子。所以想调理,就好好吃药。否则下回也别来再找我号脉了。”
*
依旧是格格给她抓的药。
取好药,两人离开中医药馆。
回去的途中,傅令元在距离绿水豪庭最近的商圈停车,她留在车里等他,不久后他再回来,手里拎了个袋子。装的是熬中药用的砂锅。
“劳烦三哥费心了。”阮舒道谢。
傅令元瞍她:“傅太太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阮舒淡然一笑:“黄医生不是说了,身体底子也好,各方面都没有问题。头一回来时,她夸过我平日注重锻炼。”
反倒是搬来绿水豪庭后,她没再怎么抽时间运动过。傅令元在这个新房里,也弄了个和别墅那边差不多的健身房。
转念她揶揄:“三哥是个干大事的人,不该总记挂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
“这些不是婆婆妈妈的琐碎,是生活。”傅令元微微敛眉,眼瞳里的情绪很是不愉快,轻嘲,“若是连私底下的夫妻生活都过不好,还谈什么干大事?”
说完,他转回脸,往向前方,启动车子。
阮舒盯着他沉笃的侧脸线条,在想,他还真是一个贪心的男人,什么都想要;他也真是一个自负的男人,似乎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鱼与熊掌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