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地牢,甚至不是牢房,这里只是一间小小的柴房。
地上那个人耷拉着脑袋,蜷曲着身子,缩在柴房的一个角落,若不是身上披着件下人的衣服,甚至很难看出那是一个人。
没有头发,身体从上到下都是黑色皱褶。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痛过,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害怕过。
当她把那人推下水时,她就没想过要活,可是,她活了下来。
因为那些人,不准她死!
当然,死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咬舌,比如撞墙,比如割脉。
她试过咬舌,可那种痛是自己可控的,不像刚才的烧伤,完全没有办法。牙齿刚把舌头咬出个口,她就已经痛得咬不下去了。
她也想过撞墙,也去撞过,可除了将自己撞得眼冒金星,连撞晕的程度都没达到。
割脉,这看起来是最可能达到效果的一种方式,可问题是,她从头到脚都是烧伤,两只手算是彻底废了,别说割开皮肤,就连摔碗后取碎片这种简单动作都做不了。
“嘎——”柴房门开了。
她哆嗦了一下,他们来了,肯定是来折磨自己的。
他们会做什么?挖眼?拔舌?穿骨?还是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她害怕极了,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脚步越来越近,房外的太阳将来者的影子拉的老长,渐渐覆上她的身体。
不是意料中的凌乱的脚步,嘈杂的下人,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一定是萧景煜,那个男人,从来把夏可乐捧到天上,如今她如此重创夏可乐,那人一定会将她撕成碎片。
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便听到一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不是萧景煜!
这个声音没有杀气,亦没有仇恨,平和得就好像是在关心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埋在双膝间的头终于微微抬起,她看见一块纯白色的衣料,圣洁的如同昆仑上的雪。她不敢再往上看,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玷污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她又垂下头,放在双膝上的手将头围住。
“刚才,我听景煜说有人将可乐推到湖里,那人可是你?”那人问,说话的速度很是缓慢,言语间除了对萧景煜和夏可乐的称谓显得熟稔外,听不出他有其他任何情绪。
她又是一个哆嗦。
“你在害怕?”那人问。
她点头,然后就听见那人温柔的声音:“必是不小心失了手,女孩子间,哪有这么大的仇恨要致人死地,景煜那人,就是把可乐看得太重了些。我待会儿去给他说个情,把你放了吧!”
放了?!自从她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她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会放了自己。
“放心,我的话,景煜多少会给几分薄面。”那人说着,蹲了下来,伸手在她头上烧焦处触碰了下,“虽伤得重些,但也不是治不好。”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喊声:“公子,公子……”
“好了,我丫鬟来寻我了。如果顺利,我明天就可以带你走。”那人说着,便站了起来。
她忙着抬头,想看看这人模样,可惜,那人早已转过身,只留下一抹白色背影。
*
此时已入秋,到了夜里,温度便下降得厉害。
她的衣服早已被下午的一场大火烧没,如今身上就只有一件下人的衣服。
下午那场火究竟是怎么起的,她至今没明白,她记得是一只蓝色的蝴蝶飞快朝自己飞来,然后瞬间,衣服就点燃了。
整个皮肤都是焦灼的痛,熊熊火中,她根本看不见池塘在哪里,她在原地疯狂飞奔,然后,她被人一脚踢下了池子,紧接着,她听见岸上的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并不分明。
火灭了,她很快被人捞了上来,整个身上寸缕不着,她第一次被这么多男人看,天知道当时的她有多想死。
曾经洁白的皮肤已变成焦黄,或者干脆是黑,双目能见的地方满是皱褶。
周围的男人的眼光,除了厌恶,再无其他,她很快被人丢进柴房。也不知道是谁,临走的时候给她丢下件衣服,好歹让她遮住女性的部位。
她觉得冷,从前冷的时候,她可以裹紧衣服,可以用手摩擦皮肤,如今,她什么也不能做,全身上下,除了脚底,没有一处的皮肤碰着不痛。
夜里,当柴房们再次被人推开时,她抬头,然后看见一床大被子被人抱着朝她走来,被子没有叠,看不见抱被子的人的究竟是谁。
那人将被子直接丢到她身上,冷冷的说了句:“公子叫我给你送床被子。”
她听出来了,正是下午喊“公子公子”的那个丫鬟的声音。
原来是他……
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在她的印象中,自从父亲被发配边疆,再没人这样关心过她。从前排着队想娶她的人,一看见她就忙着躲,从前跟前跟后哈腰鞠躬的人,一看见她就别过脸去。
她也还记得,她在海滨小镇遇见的第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那个人,是她父亲的劫,亦是她的劫。
她吃力的拨弄着刚才被那丫头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每动一下,皮肤的疼痛都会让她觉得整个肉皮都快拨拉下来。她也没法不动,这床被子明显太厚重了些,整个压在她身上,非但痛,还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正如第一眼见到那人的感觉,端木康。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端木康是在自家花厅,那人温润的笑,与父亲谈笑风生,见自己走进来,亦是微微颔首。那一刻,她便跌了下去。
她对父亲说,她要嫁给他。
父亲笑,夸自家女儿有志气,有眼光。这一位,是轩国除了太子外,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王爷。
煜的了想。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布置一系列偶遇,当她第二次见到他,就已经是他带着兵,抄了她们整个家,随即父亲流放。
她不恨他,真的。
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她懂。
至于父亲……她在滨江生活了十几年,家里什么境况,外面百姓什么境况,家里那些被抄出来的金银珠宝银票究竟从何而来,她不是傻子,她知道。
她只是固执的,想嫁给他。
于是,她带着唯一没有离开她的丫鬟,一路往京城去。到京城后,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可留在滨江,则永远没有机会。
到了京城,她才知道,萧景煜,那个多年前傻不拉唧送自己玉牌,以为自己是救命恩人的笨蛋居然是尚书府二少爷。
而尚书府大小姐,居然是端木康的热门人选。
她毫不犹豫的去了尚书府。
寄人篱下,最需要的便是看人脸色,她很快认清尚书府的当家主母。萧景煜废柴一枚,她自然毫无兴趣。
对于尚书夫人,她早晚请安,果然很快,尚书夫人对她刮目相看,对她极好,却没想到这么个动作居然引得萧浮云的不爽,那个野蛮的大小姐,居然直接打了她。
不过,那不要紧,在尚书府那几日,她居然发现了一个事实,端木康真正有兴趣,且喜欢的人,居然是夏可乐。借的萧浮云打她,她很快与夏可乐成为朋友。
也不知道老天究竟是戏弄她还是戏弄夏可乐,几经周折,端木康居然娶了太傅家的千金,而第二个赐婚给端木康的,居然是萧浮云。
她发誓,她一定要嫁给端木康,若她永远只是住在尚书府的一个客人,那她永远没有机会。于是,她用尽方法,赔上自尊,终于取得萧浮云的信任,最终以陪嫁丫鬟的身份,一起进了康王府。
陪嫁丫鬟,那可是可以通房的丫鬟,她觉得自己离端木康又近了一步。只要能爬上端木康的床,就一定能分到他一点点心。
可是,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不光没有碰过萧浮云,就连正王妃卓君都没有碰过!
没关系,卓君可以等,她一样,可以等!
直到某一天,端木康忽然不告而别,再回来的时候,却是和夏可乐一起,他把她送回尚书府。从那天起,端木康来看萧浮云的时间一下就多了,每次只一个主题,陪她回娘家。
对于萧浮云来说,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个从不在她房里过夜的男人,居然“宠她宠到”三天两头陪她回娘家。
到尚书府,端木康从来不陪萧浮云和家里人唠家常,他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地——夏可乐住的“瑶雪院”。
她不知道这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究竟有什么魅力,她每次看见端木康急冲冲的来,忧心忡忡的走,她的心里亦是疼痛一片。
听说,萧景煜不会回来了,她知道端木康在等什么。
那个男人,心烦的时候会转动手上的碧绿扳指,焦急的时候会转动手上那个碧绿扳指,紧张的时候会转动那个碧绿扳指,就连安宁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转动那个碧玉扳指。
那东西,听说他就连洗澡时,也不会放下,那东西,听说整个京城半数人都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每次看见他从尚书府出来,她都会觉得那个身影分外孤寂。为了他,她是希望夏可乐能接受端木康的,那样,他就不会那么苦了。
直到一个月后,忽然有一天,萧景煜来找她……
她想,如果,萧景煜不再要夏可乐,是不是,端木康就能有机会?
然而,她很快发现,她错了。
萧景煜对夏可乐的感情,好像并没有因失忆而消失,而更可怕的是,她没有帮端木康得到夏可乐,而自己,也永远回不去康王府了!
她还记得,就在端木康和萧景煜打架那晚,端木康朝自己投来的,厌恶的眼神。
她想了一夜,所有的源头,都在夏可乐!杀了夏可乐,端木康可能会难过一阵子,但很快,就一定会忘了她!忘了她,他就能幸福了!
于是,那天,她以辞行为借口,动手。
*
第二日上午,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白衣公子真的来了,
他说,萧景煜已经答应要放了她,也答应让他将她带走,他说,他会治好她。
她依然没看见他的脸。
那天,马车在经过康王府时,她撩开帘子一角,便看见端木康正带着萧浮云出门,他一脸焦急,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她忽然觉得,原来自己这段所谓的感情,竟是如此可笑。
在他的眼里,便只有那一个女人。
她生,她死,对他而言,都与他无关……
*
她被安置在京城一个院落。
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看上去是那么奢华。
对于她的伤,公子专门派了人来给她治疗。那位公子偶尔也会来看她,陪她说一小会儿话。
郎中说,烧坏的皮肤需要划开,敷上药粉,当伤口重新长好,新皮肤就能取代旧皮肤。
关于治疗,她一直很配合。
她希望拥有从前美貌,她希望能重新爱一次。
于是,她的皮肤被一道道划开,她的身上被缠满白布,甚至连眼睛,也蒙了起来。
郎中说,伤口处也许会有一点痒,那是在长伤口,千万别碰。
于是,即便浑身痒得再厉害,她也绝不挠挠一下。
终于,某一天,公子和郎中一起来了。
他说,按照时间,今天应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他说,希望能给她一个惊喜。
她觉得,公子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好听。
她想,能拥有这种声音的男子,该是如何的绝代风华。
她盼望着,自己相貌能得以恢复……
从脚踝的地方开始,白布一层层退去,她很奇怪,为什么皮肤上还是那么痒?
当白布除却到大腿,公子忽然笑道:“真是唐突美人!我刚才竟忘了,姑娘如今没穿衣服。依我看,还是姑娘自己除下白布,待会穿好衣服后再叫我。”
说着,公子便与郎中走了出去。
她拉着白布,满心期待的,一层层褪去。
良久,当光线进入眼睛,她稍稍低头,忽然一声尖叫——
*
房间外,白衣公子与郎中已渐行渐远。
“公子,那位姑娘,一定会疯吧?”
白衣公子点头:“或许。”
在一个四壁都是镜子的房间,任何一个女人,若看见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全是伤疤,伤疤上还蠕动着白色的细小的蛆,想必都会疯吧……
*
房间里,她也终于想起,那个好听公子的声音,其实,她曾经听过。
就在她曾经落水的那一刻,那个人曾毫无感情的说,等下把她捞起来,别让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