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子子孙孙无穷尽也(4k)
“杨国公,你方才说什么,下官有些没听清楚?”一名御史言官下意识开口问道。
其余众人也纷纷向杨宪投来了质询的目光。
他们都在等,等杨宪的一个回答。
杨宪看着他们,嘴角微微扬起,笑了。
“我说我和李相国一样,也上了劝进的奏表。”
话音刚落,犹如一块巨石直接砸落到一片小池塘里,整个诚意伯府的大厅立马炸开了锅。
“杨国公,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陈怀义满脸怒色,看着杨宪,不可置信道。
“陈兄,或许杨国公并不清楚分封诸王对大明的危害。”一旁一位御史言官拉了拉陈怀义,开口解释道。
“放手,你们不用再自欺欺人了。杨宪他是刘中丞的高徒,又出身翰林,熟读史书,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分封诸王的危害。”
陈怀义直接挣脱开了身旁同僚的拉扯,伸手指着杨宪,痛心疾首道:“他这么做,无非是和李善长以及其他那些大臣一样,为了讨好圣上,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而无视国家安危,这才对国家最大的不忠!”
杨宪笑了,开口道:“我还真不知道分封诸王的危害,陈御史要不和我说一说。”
陈怀义冷哼一声,道:“汉高祖刘邦大行分封,其结果长成了诸王之乱。唐皇李隆基遍设藩王,其结果引起了安史之乱。自汉唐以降,诸王之乱史书可绝,均可以作为前车之鉴。”
“杨国公伱当年身在翰林时,难道都不看书的吗。历代皇上册封皇子,其本意是为了戍边,而事实上,祸乱并非来自边外,恰恰是来自诸王自身。他们拥兵藩镇,割地称王,没有不乱的道理。”
陈怀义讲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可这个道理,对朱元璋没用。
杨宪笑了,开口道:“陈御史,你是想说陛下的几位皇子日后都会成为拥兵作乱的叛党?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诬陷皇家血脉,离间皇上与诸位皇子的骨肉亲情?”
“你知道按照大明律,你这是什么罪过吗?”
杨宪每说一句话,身上的气势就强上一分,站在他对面的那些监察御史们脸色就白上一分。
只有陈怀义,还梗着脖子,一张脸涨红,想要争辩,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只蹦出以下几个字。
“你,你胡说!”
杨宪看着陈怀义,脸上笑容收敛,开口道:“陈御史,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话,最后再决定是否上书劝阻。”
“还有其余诸位同僚也同样如此。”
杨宪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开口道:“小六子,送客!”
小六子小心看了刘伯温一眼,见刘伯温闭眼点头后,按照吩咐开始送客。
从始至终,刘伯温没有说一句话。
而这已经代表了刘伯温的态度,那些原本想等着刘伯温开口替他们讲话的人,也终于是接受现实,满脸失望转身离去,
等到这些都察院的言官御史们都走了之后,刘伯温这才长叹了一口气,道:“希武,你这又是何苦呢。老师反正已经一把年纪了,你没必要替我背这个骂名。”
刘伯温自然能够看出杨宪的用心良苦。
可这些御史言官们是不会领他情的,反而会视他为仇敌。
杨宪这么做,在刘伯温看来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因此刘伯温才会说他何苦来哉。
今日如果杨宪没来的话,这件事刘伯温他自己会做,此时的他反正早就已经生出了归隐的念头,对于这些同僚的看法,早已不在意。
杨宪笑了笑,随口道:“老师是知我的,我做事只认值不值,对不对,愿不愿,至于他人的看法,向来对我来说不重要。这些人也是为大明好,能救几个算几个吧。”
原时空这些御史言官们,在分封诸王一事上,冒死上谏,正好撞在了老朱枪口上,最后也是求仁得仁。
这个叫做陈怀义的言官最惨,直接被装进麻袋,活生生摔死在都察院大门前。
当然正如杨宪所说,他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还有不开眼的家伙,一定非要去死谏的话,杨宪只能对他说一路好走了,毕竟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刘伯温看着杨宪,神色复杂。
他自己就因为自身过于清高,而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刘伯温原本希望自己这个学生的路,能够比他走得顺一些。
可如今看来,有可能要更崎岖了。
因为之前税制改革工作,杨宪已经得罪了淮西勋贵。因为科举改革,得罪儒家士林。而现在又要因为诸王分封的事情,得罪言官御史。
再这样下去,杨宪怕是只能做一个孤臣了。
杨宪的奏表,此时也已经经过朱标之手,交到朱元璋手中。
太和殿。
朱元璋看着朱标手中的奏折,开口问道:“杨宪的奏折,有关诸王分封?”
“父皇猜的真准。”朱标点了点头。
朱元璋并未急着去看,而是接着开口问道:“是劝阻?”
因为在朱元璋看来,杨宪毕竟是刘伯温的学生,这段时间,仍然坚决反对诸王分封一事的也就只剩下都察院的那些言官御史了。就连有直接利益冲突的那些淮西老将们,也只是保持沉默而已。
如果是劝阻的话,杨宪的这份奏折,朱元璋不打算再看。
因为他分封诸王的心意已决。
朱标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劝阻,难不成还能是劝进啊。”朱元璋笑道。
朱标将手中的奏折递了过去,开口笑道:“确实是劝进,不过他这份奏折与其他大臣们的都不同,父皇你自己看一下。”
听朱标这么一说,朱元璋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伸手接过奏章,看了一眼,脸上很快露出凝重的神情。
“老大,马上让人召杨宪进宫。”
(
“是,父皇。”
杨宪从诚意伯府出来后,直接遇到了宫里的内侍官,被带进了宫。
大殿内。
杨宪在奏折里,对于分封诸王一事,大加支持,可他却又在奏折里写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有关皇室宗室法的弊端。 这份奏折写得非常详细。 具体写明了,到时候朝廷一年要拿出多少财政来养活宗室。 亲王每年一万石,郡王每年二千石,镇国将军每年一千石,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则逐级递减二百石,辅国中尉、奉国中尉逐级一百石。 公主及驸马每年二千石,郡主及其仪宾每年八百石,县主、郡君及其仪宾逐级递减二百石,县君、乡君及其仪宾逐级递减一百石。 按照中书省制定的这个制度,即使是最低等的奉国中尉和乡君每年都会有二百石的俸禄。 要知道在没有涨工资前,一个正七品的官员每年俸禄也仅有九十石而已。 朱元璋自己小时候吃了够多苦,如今好不容易当上大明的皇帝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过苦日子可以理解。 可这宗室制度,将会吃垮大明朝,成为日后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这个时候的朱元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看着杨宪,开口道:“杨国公奏章里的话,担忧过度了吧,现在宗室才多少人,就算年俸再加一倍,对于国库来说也造不成多少负担。” 杨宪心里想着,如何向朱元璋和朱标他们解释,会更加直观一些。 他看到远处桌子上的围棋。 杨宪走到棋桌前。 朱标看着杨宪的动作,疑惑道:“杨卿你这是?” 杨宪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推掉,转身看着朱元璋他们,开口笑道:“微臣想要跟皇上借一些米。” 朱元璋正想要看看杨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准备吩咐内侍官去准备,却听着杨宪接着开口道。 “微臣要的米不多,我只要在这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二粒米,第三格放四粒米,第四格放十六粒米.以此类推,按照这个比例放满整个棋盘就行。” 朱元璋心想,这有什么难的。 他立马吩咐内侍官去御茶膳房搬了一袋大米过来,然后让他们按照杨宪的吩咐开始摆放大米。 一开始果然和朱元璋预料的差不多,轻轻松松,可越到后面越感觉到不对劲。 那些内侍官根本算不出具体需要多少大米,每增加加一个格子,这些内侍官们都要一群人拿起算盘噼里啪啦算上半天。 到第17个格子时,计算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所需大米粒。 一袋50斤重的大米,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等到第25个格子时,计算出来的结果,已经整整需要134袋大米。 大殿已经快要堆不下了。 朱元璋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那些内侍官们手中的算盘也快要打出火来了。 要知道围棋棋盘纵横19条线,一共有324个格子,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朱元璋和朱标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如果要填满围棋棋盘上所有的格子,所需要的米粒,那将会是一个无比惊人的数字。 朱元璋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官们停下手中的动作,让他们下去。 朱元璋此时脸色有些难看,他就算再愚笨,这时候也终于看明白了杨宪的意思。 “皇上,现在难道还认为是微臣思虑过重吗。”杨宪开口道。 “如今皇上一共有十三个皇子,日后便是十三位亲王,一年十三万石俸禄。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宗室大几十人,按去年洪武五年户部支出,大概一共在二十万石年俸,如皇上先前所言确实不多。” 杨宪顿了顿,接着开口说道:“可皇上,宗室总是会生孩子的,越往后,就像是这棋盘上的大米,因为原本基数大,人数就会越多。迟早有一天,宗室人数会多到整个朝廷都无法恩养的地步。” 历史上,明朝将近三百年的历史,到最后你知道有多少皇室宗亲吗。 从洪武年百人不到,到明朝末年,皇室宗亲这个数字直接膨胀到了将近六十万,不是六千、不是六万,而是整整六十万! 世界上任何一个家族,也没有如此快的繁衍速度,后世姓朱的,有极大概率是朱元璋的子孙。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朱元璋定下的这个宗亲制度,永乐之后,各地藩王宗室手上几乎没有任何权利,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捞钱。 于是这些皇族们展开了激烈的生殖竞赛,为了拿朝廷补贴,自然是一个劲的猛生。 大明弘治五年,山西庆成王朱钟镒,就创造了一项生育纪录,他整整生了94名子女。 朱元璋脸上越来越难看,此时的他,自然也看出了问题所在。 关于朝廷负担过重这件事,朱元璋在制定宗亲制度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到。 只是考虑的不够多而已。 在朱元璋制定的制度中,皇室宗亲的爵位每过一代就要降一级,亲王除嫡长子外诸子降为郡王,郡王除嫡长子外降为镇国将军,以此类推。 可一直到了奉国中尉,就不再降了。 奉国中尉所生的孩子,无论嫡庶,所有孩子都能承袭奉国中尉的爵位。 朱元璋认为自己已经考虑足够周到了,可如今看着几乎堆满整个大殿的大米,心中早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即便到时候都只是最低等的奉国中尉,可当他数量足够多的时候,也将吃垮朝廷。 明朝后期,一年的朝廷税赋收上来,还不够给这些宗亲们发放俸米的。 一旁的朱标在听了杨宪的分析后,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标看向一旁沉默的朱元璋,作为长子的他,最能明白朱元璋此时的心情。 因为自幼失去亲人,朱元璋对亲人格外重视。 而且传统的小农思想,朱元璋更是巴不得子孙繁衍越兴盛越好。 可如今杨宪把宗室供养的问题,直接摆在朱元璋的面前,就由不得他不面对了。 大殿内,朱元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