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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滉此前就听说过白孝德的威名,李光弼与史思明交战于河阳之时,白孝德曾单挑大将刘龙仙、并大败叛军。

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长得却十分文雅。韩滉到时,他正在拿着一卷兵书阅读,两人见礼寒暄之后,首先谈的是书画。

谈到兴起,白孝德甚至想要铺开笔墨,让韩滉当场画上一幅。

韩滉连忙自谦,好不容易才把话题重新引到军纪之事上来,道:“我听闻白将军昨日杖杀了军中无故纵马者,治军严明,让人佩服啊。”

“并非是我下令的。”白孝德苦笑着摆摆手,“是我军中将领擅自主张,我只好替他担着罢了。”

韩滉认为这是他为了郭子仪面子上好看扯出的借口,并未将这话往心里去。

两人再聊了几句,白孝德拍了拍韩滉的肩,道:“你来,想必是国库空虚,朝廷供应不了大战所需的钱粮,让你来宣慰将士?”

“将军放心,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拼死杀敌的将士们挨饿。”

韩滉答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由庆幸,朝廷灭佛虽然背了骂名,但至少是得了实惠。

就好比一个往日挥霍、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卖掉了那些用来炫耀的奢侈之物,恰迎来一场大病需要用钱。

显然,此事超出了西北将领们的预期,白孝德有个微微挑眉的表情,不信韩滉所言。

他认为这是韩滉为了朝廷面子好看而扯出的借口,也不把这话往心里去。

韩滉遂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可以帮助他成功办妥差事,这才提及了这次前来的目的。

“让将军见笑了,我此次来,是因鄠县的一桩陈年旧案,引起了朝堂的震动,涉及到郭曦麾下的两个士卒……”

一桩陈年旧案说完,白孝德却是犹豫了,道:“昨日我才刚拂了大帅的面子,今日若再用这种陈年旧案来治大帅军中士卒,恐怕大帅误会啊。”

韩滉没想到自己的判断错了。

他听白孝德杖杀了军中纵马之人,还以为这是意气之人,没想到竟这般谨慎。

事情于是僵住了。

正不知所言之际,忽有人一掀帐帘,大步而入。

“将军!”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器宇轩昂,面容黝黑,脸颊上的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脱皮,黑里透着些红。既有军旅之人的豪迈,又有一股书生气。

除了书生气,还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韩滉一见来人,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是关羽,忍不住叉手执礼,道:“这位将军有礼了。”

“此为我军中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段秀实,字成公。”白孝德遂为他们引见,“成公虽为将,以前也是明经及第,文武双全。”

然后又说了韩滉的家世,彼此寒暄了几句。

段秀实进帐之时,本就有话对白孝德说,因有御史在场就停了下来。

韩滉当他们有军情要说,识趣地告退。

他目光又一瞥,见到段秀实靴子上有些血迹,不免疑惑这是与何人交战所致,莫非吐蕃人已经打到了邠州了?

出了帐篷,一路而行,韩滉发现营中守卫的士卒们不再像原本那样肃然有序,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甚至前方还有几个校将正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真杀了吗?”

“事情怕是闹得不小……”

韩滉心中正在猜测着,忽见前方有士卒纵马狂奔过来,被白孝德营中士卒们拦住。

“何事纵马?!”

“不好了,郭曦营中,人人都喊着要杀了段将军,现在已全都披了盔甲要过来了!”

韩滉一听便知这“段将军”指的是段秀实,再想到白孝德先前所言,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杀掉军中纵马者的其实是段秀实。

相比白孝德是大将、名将,段秀实官职与名望都低得多,这么做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他转过头,见段秀实已大步而出,连忙唤道:“段将军,你这是要去哪?”

“让韩御史见笑了。”段秀实道,“我去办些事情,晚些再与你把酒言欢。”

韩滉遂跟了上去,道:“将军可是要去郭曦营中,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此乃我一人之事。韩御史此来却代表了朝廷,不宜牵扯此事。”

“将军可知我为何事前来?”

显然,白孝德并没有把韩滉来的目的告诉段秀实,段秀实摇了摇头,韩滉遂再将鄠县的案子说了一遍。

段秀实听罢,问道:“韩御史所说的画像,可否给我看看?”

“稍待。”

韩滉让随从将所携带的包裹拿了过来,将画像递了过去。

段秀实看过,道:“既如此,韩御史就更不必去了。”

“为何?”

“因为此二人已经被我诛杀了。”段秀实道,“连同与他们一起杀害百姓、抢掠民女者一共十七人,现已悉数授首。”

他神态很平静,可眼神正气凛然,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方才他回营见白孝德,是请白孝德不要出面,他将独自一人去承担此事。

“韩御史只需要等过些日子事态平息了,宣读他们的罪行,即可回朝复命。”段秀实又道。

说罢,他一抱拳,径直往郭曦营中赶去。

韩滉愣了愣,依旧还是追上前,再次道:“我与将军同行。”

“大战当前,此事牵扯朝廷,反而不美。”

“朝廷命我前来,为的是整肃纲纪,而不仅在于杀人。今凶徒虽死,而纲纪未肃,于国何益?!”

段秀实眼中泛过一丝异彩,不由赞了一句。

“好!”

一堆堆的篝火已然被点了起来,郭曦的军营中火光通明。

披上了盔甲的士卒走到营栅处站定,拔出佩刀,呼喝道:“段秀实欺人太甚,必杀他!”

在他们看来,段秀实欺负他们将军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昨天,与他们将军交好的杨将军只不过是在大营纵马,便被段秀实杖杀。

因白孝德出面,大帅没有处置段秀实,他们将军前去申张正义反而被叱责了。

结果今日,段秀实竟悍然又杀了他们营中十七人。

此仇若不报,往后谁还看得起他们?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呼喝声被风一吹,传开来,传到了营栅之外,传到了段秀实的耳中。

段秀实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挂在马鞍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战马系在一棵小树边。

之后,他就这样手无寸铁地往郭曦营中走去。

韩滉说陪他一起来,却没想到他原来打算这样来,不带一兵一卒,连武器也没带,简直是任人鱼肉。

说心里话,韩滉有些后悔了,彼此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上两句,他仅仅是凭借着初见的印象就要将性命托付在段秀实身上。

可话都说出去了,哪怕只是为了相门子弟的面子也得撑住。

韩滉只好鼓起勇气,跟在段秀实身后,走进了那杀声鼎沸的营地。

顿时间,杀气扑面而来,刀光闪耀,逼得他停下脚步。

段秀实还在往前走,韩滉艰难地抬起脚步跟上,只觉双股发颤,脚上重若千钧。

“段秀实来了!”

“杀了他!”

“段秀实,我要把你的卵子割下来祭我阿兄!”

除了喊杀,扑天盖地的就是粗鲁、凶狠的脏话,恶意滔天,弥漫着一种对生命的轻视。

至于王法,在这些刀头舔血的人眼中,命都不在乎,王法算什么?

也有凶狠的士卒看向了韩滉,露出狰狞的表情,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威胁动作,舔了舔嘴唇。

韩滉太恐惧了,再也无法往前,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劝他,段秀实要找死,自己没必要陪他一起,前程无量的相门子弟,死在这里真的太不值了。

他努力与脑海中这个念头抵抗着,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告诉自己,逃了会被人笑话的。连带着父亲的一世英名都要遭人耻笑。

很快,两个念头都顾不得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像一叶扁舟在恐惧的海洋里飘荡。

这种情况下,段秀实还坦然自若地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笑道:“杀一个段秀实,何需这许多甲兵?我带着我的头来了。”

因这一句话,以及话里那从容平静的态度,韩滉受到了莫大的激励,也冷静了下来,身子不再颤抖,鼓足勇气,迈出脚步,跟上了段秀实。

离得更近了一些之后,韩滉意外地发现,那些群情激愤、张牙舞爪的士卒并没有立即冲上来把他们乱刀砍死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武器,等待旁人先出头。

有时,人越多,越难迈出离开人群的那一步。

段秀实继续笑道:“我可以死,你等大可论罪而杀我,但今日你等若是兵变,连累的是郭元帅与郭将军。何不请郭将军出面,让他将我绳之以法?”

韩滉踟躇着,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口喊道:“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抚军,是非对错,我亲眼目睹,有罪之人,必不姑息。”

眼看朝廷派来的御史也说话了,众士卒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有人去请出郭曦。

不一会儿,郭曦便来了,他没有披甲,身上的军袍半裹着,显出高大强壮的身材,也显出胸口与手臂上的累累伤痕,面容刚毅,目光沉着。

这是一个历经百战的中年将领的形象,并非韩滉预想中的纨绔之辈。

事实上,郭曦治军虽不严,常有纵容士卒之举,却也是实打实的擅骑射,作战勇猛,屡建奇功。

看得出来,他的士卒们对他都非常敬重,他一出来,人人行礼,真心拥戴。

“段秀实,你竟敢来?!”

“我不怕死,唯有几句话想告诉将军。”段秀实道。

郭曦看了韩滉一眼,打了招呼,道:“到我帐中谈吧。”

他却没有喝令士卒们散去。

三人进了大帐,郭曦径直道:“韩御史当面,正好分说清楚。段秀实,你先杀我好友,再杀我士卒十七人,所为何来?”

“为了郭家。”段秀实答道。

郭曦大怒,喝道:“既如此,我为你着想,也当杀你士卒?!”

“我的士卒令行禁止,从未残害百姓,为世人所恶。往后也不会因为激起变乱而祸及于我的家门,使我身败名裂,便不劳郭将军动手了。”

郭曦皱眉道:“不需你惺惺作态,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说杀便杀了,往后我如何统兵?!”

韩滉在旁看着他的表情,认为郭曦其实也知道自己麾下士卒的恶行,或许是不忍处罚,最后酿出了恶果。

段秀实叹息一声,语气诚恳道:“郭元帅功勋盖世,求的是善始善终,将军如今放纵士卒为暴,天下人归罪于谁?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提及这些恶行,只会说将军与元帅的名字啊。长此以往,祸乱由将军营中而起,郭氏之功名所存几何?”

韩滉道:“段将军所言不错。”

说罢,他拿出所携带的一应文书证据,放在了郭曦面前。

“将军纵容士卒,确有恶果。鄠县一案,朝堂上争论不已,影响甚大,故而朝廷命我前来……”

“当时战乱,吃人的世道。”郭曦道:“我等平定天下,杀敌成千上万,韩御使为区区几条性命前来?”

段秀实反问道:“我等杀敌、平定天下,为的不是保卫这些‘区区几条性命’吗?”

“这不是区区几条性命,是法度。”韩滉道:“如封将军所言,长安城的登闻鼓一响,这案子哪怕郭元帅并不知情,可满朝议论的,都是郭家纵兵杀人。我这趟前来,不是为了惩治郭将军,反而是为保存郭将军的名声。”

郭曦无言以对,但眉头依旧是皱着。

道理他都懂,为难的是怎么安抚士卒的情绪。

“话说得好听,士卒们奋死杀敌而没有赏赐,粮食还得靠他们屯田自己种。你说杀就杀,朝廷说降罪便降罪,如今是群情激愤,而非我要杀你段秀实。”

韩滉沉吟了片刻,道:“将军为全军将士请到了拖欠的赏赐,如何?”

“何意?”郭曦不解。

“因将军你的请托,朝廷会送来大批辎重钱粮,犒赏将士。”

这是原本就在进行中的事,但军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因为灭佛而突然宽裕了一些,韩滉捕捉到军中的预期,干脆再卖了一个不费事的人情。

此事对郭曦却很重要,他踱了几步,道:“韩御史可将此事告知家父了?”

“还没来得及说。”

韩滉想了想,郭子仪没问钱粮辎重,更可能是因为与朝廷互有通信,知道他来不是处置此事的。

但郭曦没想到这层,觉得自己还能借此事讨好一下郭子仪,比如跑去邀功,“孩儿说服朝廷再运一批粮草过来。”

如此,郭曦遂做了决定,亲自出帐到阵前喝叱麾下道:“你等军纪散漫,我管束不利,反劳烦段将军出手!还闹什么?全给我解甲,还归队伍,再敢闹事者死!”

众士卒诧异,还有人担心郭曦是被段秀实挟持了,不情不愿地退下。

事情到这里也算解决了,韩滉正暗自庆幸多亏有段秀实,自己的差事办得很顺利。

然而,段秀实竟然还不肯走,向郭曦道:“肚子饿了,可否留在将军营中用饭?”

韩滉不由心想这营中士卒怨气犹重,何必要多此一举?

结果,等用完了饭,段秀实拍了拍肚子,腿一伸,道:“我旧疾发作了,今夜就宿在将军营中,如何?”

郭曦讶然,韩滉亦是面露苦色,但两人却也明白了段秀实对郭曦的试探之意,既感无奈,又觉佩服。

入夜。

军营中的床板很硬,段秀实的鼾声大作。

韩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先是担心自己被军中士卒杀了,之后思绪纷纷。

太子殿下一开始要追查鄠县这桩案子,朝臣们其实都是不太理解的,认为大战在即,不可因小失大。但这次来,可见太子与段秀实是一类人。

正是因为要打仗了,才得弄清楚为何而战。

韩滉心想,经此一事,段秀实必然要得到殿下的重用,而殿下也很可能得到段秀实的忠心,他们虽然还未谋面,可这一桩案子已足以让他们惺惺相惜。

君臣还得有共同的主张才能相得。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韩滉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眼,正要起身,意外地发现郭曦竟然就躺在他们的营帐外,也不解衣,只铺了张席子睡在地上。

“郭将军,你这是?”

“还不是怕士卒们杀了段秀实。”

韩滉这才知道,夜里打鼾的是郭曦,而不是段秀实。

至于段秀实,竟还在呼呼大睡,浑不担心在郭曦营中遇害。

长安。

每日都有西北的情报送入长安,这日韩滉的奏书也送到了,一五一十把在军营中的际遇禀明。

薛白看罢,拿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写下了段秀实的名字。

他这册子很像李林甫当年写人名的册子,有的名字是用红色朱砂写的,有的用墨水写就,也有不同的记号。

但这并非是他要除掉的政敌,而是可用的人材。

除了段秀实之外,上面还有李嗣业、马璘、李晟、浑瑊、王思礼、李承光等等大将,记得满满当当。

薛白用毛笔抵着下巴,思考着该调哪些兵力去支援西北战场,后续又该如何补防。

他想了良久,继续提笔,写下了一道诏书。

诏书发到中书门下省,次日,杜有邻便来求见了。

只从相貌上看,杜有邻非常有宰相的风度,仪表堂堂,三缕长须风度翩翩,他一见薛白,就揪着胡子道:“殿下此举的深意,臣真是看不懂啊。”

“有何难懂的?”

“封常清上次回京就当众质疑殿下,甚至直言殿下有谋篡之嫌,可谓大逆不道。好不容易将他贬谪了,现在那些反对殿下之人还未开口,殿下就主动再授他兵权,不是养虎为患吗?”

薛白沉吟着,道:“此战若只有郭子仪,或许也能守住吐蕃的进攻,但要打出更大的战果,甚至再连通西域,还得用安西的主帅。李嗣业、段秀实、马璘等猛将,皆是封常清麾下,由封常清率领他们,才能打出气势,早晚有一天,反击到河西。”

他说话时看着地图,手指划过陇山以西的大片失地。

“论收复河西的渴望,封常清比郭子仪强得多。”

杜有邻道:“若如此,殿下可用张光晟。”

“我正是要让他二人再次配合,才会起用封常清。”

“可他并不忠于殿下,若是返回西域,往后听调不听宣,反而尾大不掉。”

“他忠于大唐。”薛白道:“而我的立场就是大唐。”

杜有邻也劝不出更多的话来,总之尽到了提醒的职责也就是了,叹息了一声便要告退。

薛白听了他的叹息,脑中忽然想到一件事,遂问道:“杜公,你见过郭锁吗?”

“郭锁?”杜有邻道:“殿下说的是那位忠仆护卫?我见过一次。”

薛白道:“我是问,在我于蓝田驿遇到他之前,你见过他吗?”

杜有邻一惊,明白了薛白的意思,连连摇手,道:“殿下如何能作此想,绝无此事啊。”

看得出来,他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毕竟他书房里挂的字都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知道了。”薛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巧合。”

不过,杜有邻历经风波一路走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心计。今日既谈了封常清忠心于谁的问题,又提到了废太子李瑛,有桩梗在杜有邻心里很久的事,也被他说了出来。

“殿下孝心感人,今既已监国,何不请圣人追封先太子为皇帝?”

说着,杜有邻有些笨拙地拜倒在地,换上了严肃的语气,正式请求追封李瑛为帝并上尊号。

追封李瑛为皇帝,是确立薛白正统地位的最好办法。而他这个时机选得看似不对,其实很妙。

此前薛白在灭佛,威望大跌,局势隐有动荡,杜有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又害怕弄巧成拙,被宗室捉住把柄攻讦。

现在吐蕃进犯,薛白一手握着军权大权,一手捉着钱粮财政,地位稍稳,而任命的将领往后能否归心却是个未知数,这时候追封李瑛,宗室不会敢反对,又可巩固人心。

杜有邻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在告诉薛白,查郭锁是不是有心人安排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势所趋,真相似乎已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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