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苏大为从一株大树上跳下。
对安文生和聂苏、南九郎道:“暂时没事了。”
就在刚才,他们刚甩掉一伙人数在三百左右的追兵。
如果苏大为和安文生放手去做,重挫对方,甚至全歼也非难事。
但一来形踪暴露,二来被拖住了时间。
到时,会有更多大股的百济追兵围捕上来。
虽然以异人之能,对这些官兵并不放在眼里,但是人就会累,哪怕是异人,也需要休息,需要进食和喘息。
否则持续高强度作战,短时间内,无论是苏大为和安文生,实力都会严重下滑。
人力有时穷。
不知现在率领这些百济兵马的是谁。
但是苏大为隐隐感觉得到,对方是个极有耐心,而且极高明的将领。
不断将手下编成散队,从各个方向追咬,围堵苏大为他们,而且中间衔接和频率,做得恰到好处。
若人数少了,根本不足以拖住苏大为他们。
若各队之间的间隔长了,就给了苏大为他们从容击杀,再扬长而去的时间。
现在对方的兵力布置,恰巧是一个苏大为他们极不舒服的节奏上。
每甩掉一伙人,时间不足以充分喘息,必定会有新的百济斥候队伍逼近。
若杀掉对方,中间拖延的时间,便会引来更多的兵马。
方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结果为了摆脱那些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和体力。
现在,双方就隔着熊津城外的一片丛林,似乎在玩起了猜牌游戏。
苏大为不清楚对方手里有多少人,不敢放手一搏,避免被对方“围猎”。
万一被拖住,百济夫余台所有异人尽出,苏大为也没有把握能一个人挑战对方的护国组织。
智者所不取。
但是对方,也清楚苏大为他们的破坏力,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就算知道苏大为的位置,也不敢一次把所有人堆上来。
只敢不断的骚扰、疲弊。
占时,维持住一种均衡局面。
其实双方都在等,都在等破局的机会,也就是外来的变数。
这个变数不知何时会发生,但彼此都清楚,一定会有变数。
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南九郎手脚麻利的替黑齿常平包扎着伤。
“苏帅,他还在昏迷,外伤我可以包扎,不过他的肋骨好像断了,我……”
“我来吧。”
苏大为走上去,手掌轻贴在黑齿常平的肋间,静心感受着。
无所不在的元气,像是他身体的延伸,浸入对方体内,感觉着骨骼的走向变化。
数息后,苏大为掌劲一收。
两股力量自掌中发出,一推一吸。
吧喀!
一声清晰的脆响。
昏迷中的黑齿常平身体如触电般的抽搐了一下。
“好了,断骨我给他复位了,内脏没有被戳到,不幸之万幸。不过有些内伤,需得调养数月才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犹在昏迷中的黑齿常平,向南九郎道:“接下来这段路,得辛苦你一下,多留意照看一下他。”
“嗯。”
南九郎点点头。
苏大为交待完,看了一眼凑在身边的聂苏:“还有你,你也帮着照看常平。”
“哦。”
聂苏有些费解,肩膀上的白头人立着,小爪挠了挠脸,一双红眼眨了眨,像是充满了狐疑。
不知为何要对一个百济人这么用心。
苏大为没有解释,转向安文生道:“死了吗?”
“没有。”
安文生低头看了一眼被用藤条捆成粽子状的苩春彦。
“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解毒能力,护住了心脉,依我看,毒性解除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我交给你了,你何时动手报仇?”
“再等等吧,我其实,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安文生白净的脸上,显出一抹回忆之色,微微摇头。
“随你了,把人看牢了,别让她跑了就行。”
苏大为看了一眼苩春彦,看她呼吸均匀的样子,脸上的紫色已经逐渐淡化,化作醉人的桃红色,透着一种诱人春情。
“这是个女妖精,要抓住他可不容易。”
“放心,既然落到我手中,我可不会让她再溜走。”
安文生目光一闪,嘴角挑起一抹冷意。
当年他与昔秀芳相知,为昔秀芳的才情所心折,本来想要解昔秀芳于苦海,谁知最后尹人居然命丧苩春彦之手。
这份刻骨之仇,他一日也不曾忘过。
“对了,阿弥,我们接下来如何行动?往哪个方向。”
安文生终于问到了关乎切身的事。
“狮子,还有周良,都被你派去哪里了?你应该留有后手了吧?”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苏大为神秘的一笑。
却并不说破。
“恶贼,休要唬我,佛有这样曰过?我博古通今,却怎么没听说过这句。”
安文生才叫了一句,突然感觉有异,耳廓微动了动,侧身向后看了一眼。
苏大为也同时站直身体:“又来了,这里不能留了,走。”
夜色笼罩。
篝火边,一张地图被摊开。
黑齿常之静静端详着手里的地图。
黑齿常之,字恒元,百济扶余族人。
史称他善于用兵,骁勇有谋略。
现为百济达率兼郡将。
达率是百济朝二品高官,实则如同大唐的公侯般,是尊位。
风达郡郡将才是实职。
黑齿常之自幼熟读《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等汉略。
虽为百济人,但却熟悉汉家谋略。
此次应百济义慈王之命,护送倭人的使团来熊津城,请扶余福信与之商议合兵之事。
扶余福信就是鬼室福信,其人亦有百济王族血脉,所以又称扶余福信。
扶余福信一人,身兼百济王室,还有倭国天皇家族血脉,实是联系两国的桥梁。
此次与倭国联手合兵的战略,即有扶余福信提出。
义慈王见后,大加赞誉。
新罗国,国力虽然不及高句丽,但与百济大体相当。
光靠百济一国之力,想要征服新罗,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要么,就是等新罗自己内部生出内乱。
要么,就需得引入外援。
之前百济已经与高句丽联手了,但高句丽直面大唐兵锋,必须分心去防御唐军,无法全力攻略新罗。
所以此时扶余福信提出与倭国联手,实在是破局的一子杀招。
从倭国对马岛渡海,距离新罗最近处,只有五十多公里,旦夕可至。
若倭国按着约定,从这里发兵,可直接杀入釜山。
釜山之所以名釜山,皆因西北山地,被时人称为“釜状的山”,因此而得名。
釜山位于新罗国最东南端,是全新罗第一大港,也是新罗对外贸易的纽带。
此港西临洛东江,西北山地耸峙,南有群岛屏障,是半岛南部门户。
大约在三韩、伽倻、半岛三国时期,此处商贸文化往来,对倭国北九州地区的文化形成巨大的影响。
倭国大军若通过对马岛,杀入釜山,能在釜山立住脚跟,便能直插向新罗国的都城金城。
金城位于朝鲜半岛东南部,为后世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到时,百济军西来,倭军东来。
两面夹击,新罗必亡。
当然,如此一来,倭人也可以分到极大的好处。
从此占据新罗半壁,将新罗、对马岛和九州岛连成一线,实现踏足大陆的跳板,将自己的势力,不断向大陆扩张延伸。
这种战略思维,是岛国固有的危机感。
千百年后,倭国提出大东亚圈计划,首先便是占住朝鲜,以朝鲜为跳板,向华国东北扩张,这一战略,从未变过。
“达率,你在想什么?”
守在黑齿常之身边的副将,见他看着地图半天不说话,不由好奇的问。
从副将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位百济国中年轻的将领,有着一张微微黝黑的脸庞。
那并非先天而成,而是黑齿常之训练士卒时,往往身先士卒,经历风吹日晒,海风吹袭而成的。
还记得当时一天训练下来,看到黑齿常之脸上跟普通士卒般,被海风吹得干裂,脱掉了一层皮,那种震撼感。
这可是百济国的黑齿家族贵人啊。
世袭达率,居然,居然和小兵们一起训练,这种感动,极大的触动了副将,以致于军中上下,都十分尊敬和信赖黑齿常之。
每次训练,黑齿常之都和士卒们同吃同住,训练结束脱下的内衫上,都结出一层白色的盐末。
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吧?
副将在心中暗道。
“我在想,这伙大唐的细作,既为异人,想必有着重要的作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黑齿常之的眼神黑亮,在篝火下,如同两粒黑色的玉石,透着远超年纪的沉静。
他喃喃自语,似在思考,又像是回答副将的问题。
说话时,两道如刀锋般挺直的浓眉微微皱起,有一种莫名的忧郁之感。
“达率,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就是从大唐而来的吗?”
副将愣了愣。
“我所说的不是这个。”
黑齿常之伸出坚硬的食指,在地图上点住熊津城的位置。
“这些细作为何而来?或许跟数月前,大唐在百济的一名武官,名为李大勇之死有关。
我相信,此人一定在秘密收集百济与新罗的情报消息……
当时正是扶余福信与倭国商议联兵紧要处,为保用兵之秘,必须拔除这颗钉子。
除去李大勇后,大唐最迟在二三月,能收到消息。
这伙唐人细作出现时间如此巧妙,应该就是填补李大勇除去后,留下的空档。”
副将愣了一下,点头道:“达率所说甚为有理。”
“不妙啊。”
黑齿常之眉头越发紧皱。
“据信,这些细作在熊津城已经潜伏至少月余,算时间,不可能是从陆路过来。”
“达率的意思是?”
“必是走的海路,否则时间对不上,若唐人细作能走海路,那唐军……”
黑齿常之猛地抬头,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他远望西面,那里,是大唐的方向。
与百济之间,隔着碧波万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