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洞宾经吕公明一个眼神提醒,当即从方才的惊诧之中反应了过来,惶惶然领着五位官居正二品的文臣大员在臣子毯上跪伏倒地,随着吕公明一起不断地磕着头。
有眼力的文臣在稍一动容之后便连忙走出班列,紧跟在几位大学士身后跪倒。
不过片晌功夫,臣子毯上便跪了一地的文官,其队伍一直排到了宫殿大门之前,场面何其壮观。
金刀王面色十分平淡,任由萧隼的视线在他的脸上不断摸索试图找到什么突破口,他依然平淡似水,淡看眼前百官群拥叩首的场面,嘴角竟勾起了些许笑纹。
耳畔一窝蜂“陛下,万万不可”的呼喝声中,眼前又见金刀王似是得意似是自信的笑,萧隼顿感心烦意乱,狠狠一击龙书案,发出“铿”的一声闷响,“都给朕闭嘴!”
金刀王心念电闪,脑海中灵光一动,吐出一口浊气,心说:没想到竟是这群文官儒生替我破了这一阳谋之局。
“陛下。”他聚气在喉,朗声叫道,阶下群臣为之一静。
“如群臣所想一同,老朽无端受此天恩浩荡实在难堪,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古有关帝一刀镇百国,吕子圣一刀开三山,老朽岂敢妄称【刀圣】之名!”
他故意闭口不提三跪九叩之礼的这一重中之重,方才的沉默似是真的因为【刀圣】这一名号而感到惶恐。
萧隼有些拿不准,心中不断权衡,看向金刀王的眼神也越加锋利,他想要看透这位王伯全部的心思。
如果没有文臣群跪这一场面为先,金刀王开口拒绝赏赐他会第一时间明白金刀王这是认清了帝王心术。
可此时此刻,他根本搞不清楚金刀王是否是真的不懂帝王家的避讳,仅是因为被群臣的场面所摄而不得不请辞拒绝,还是看穿了自己的一切心思而顺着群臣给他搭铸的台阶走下去……
如果是后者,无论金刀王圣人也好,登天也罢,也绝对不能留他在朝堂之中……
若是前者,说明在金刀王的心中,江湖名号远胜过帝王权谋,则万事可另当别论。
王伯,你稳立朝局这么多年,可能真的不懂朕吗?
金刀王回之平淡的眼神似是在说:陛下,老朽一介江湖武夫,如何能懂?
正在场面焦灼之时,金刀王只手托起满殿文臣,而后施以王爵大礼恭谨道:“群臣皆知,老朽不便受此天大恩赏,莫不如另行更之以安臣心,以安满朝文武之心。”
萧隼眯起眼睛,眼中不知是何意味,他轻轻“哦”了一声,道,“不知王伯想要何恩赏?尽请开口,朕必当允之。”
金刀王倏地踏前一步,“老朽都到了这个年纪,享遍了天光厚赏,坐拥了人世所有的地位繁华,本该到了无欲无求的时候。”
“可眼看弟子身死,就连身后之名都难以保存万一,老朽实在无法遏制住心中的这口悲愤之气。”
“吾自封王近百年耳,无论先帝,陛下均是悉心爱戴奉主,为大辽开拓江湖路,坐镇东南钏亭,东南从未起过乱子。即便未有功劳,老朽自以为还占着些许苦劳!”
“尚晔生前一生戎马肩挑征东之重责,一场战败死后仅有一子生还,如今却也驾鹤西去,老朽若是偏安一隅角落,枉称一声金刀王!”
金刀王的话在他越加激昂的眼神与音调中,极具振聋发聩之效,再配之眼圈通红的一抹泪光,朝中无论是征战四方百战不畏的将军武官,还是擅长笔墨舌尖犀利的文臣,都不禁受他所言所染,陷入沉默。
吕公明的眼中竟然多了些许赞赏,也不知是在赞赏金刀王识时务的没有应下那“三跪九叩之礼”,还是在赞赏他为师之道令人尊敬。
“众位大人,满殿高官帝胄,老朽自请削去王公之爵王亲之位,只愿换我儿无涯死后落得一个名声,就当是老朽求你们了!”他话至此处,竟然对着满殿臣子深深一礼……
其情之深刻,发人肺腑,就连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收敛了心中原本的算计,暗生辛酸之意。
“刀圣何苦如此!我等也并非是陷杀忠臣的穷凶极恶之辈,只是碍于国法在上,法不容情之理这才……”
“刀圣言过了,您为大辽殚精竭虑稳定东南,您的弟子虽然平日在朝中狂放自负了些,可也毕竟为了辽地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不管他人怎样,我愿替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一个身着正三品文官官衣的文士当先站了出来。
在他之后不断喊着“我愿替无涯将军求一句公道,恳请陛下网开一面,留拓跋余部之性命戴罪立功者……”纷沓而至。
紧接着,满朝武臣几乎同时在赤丘牙的带领下走出班列,“咚”地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天子视线之下,语音甚是洪亮。
“我等,皆愿为无涯将军道一句公道,望陛下恕罪!”
萧隼面上一阵清白,望着金阶之下再次跪了一地的臣子们,沉吟半日,终道。
“朕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众卿如此,朕……准了!赦拓跋余部全部归入东南骁骑营,固守洵州汤州,重整旗鼓,来日再战!”
群臣的滚滚声浪这才平息下来。
金刀王暗暗一咬牙根,脸上的太阳疤隐隐有些红胀。
元歌心说,此时情势大好,最宜乘胜追击。
“陛下今日大恩,老臣此生难报万一!眼下老臣半截入土,眼看大辽儿郎们酣战周儿,胸中亦有聊发少年狂时,既今日得陛下天恩厚德,老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愿自辞王位入军中为一从属,来日出征时与男儿们共战周儿,以报陛下宽恕我儿之天恩。还请陛下龙意天裁,允臣下入军营之请!”
萧隼下意识手中一紧,掌下金质龙首差一点被他捏的粉碎,眼神蓦地一寒。
王伯,原来这才是你今日入宫的目的,藏得好深。
“王伯而今年迈,况且有镇国安邦之大功,朕岂能平白折了王伯的清福王权,让你持兵家这份苦差事呢。王伯还是稳守钏亭为上,东南安定,则可保前军战事无虞。”
金刀王还要再次开口,忽听殿外内监再次尖声呼喊。
“西南情信使请求入宫觐见!”
萧隼眉头一蹙,抬手示意旁侧服侍的小内监,后者心领神会,尖声回道,“宣西南情信使入宫!”
依大辽律,各地情信使入宫,手中情信只得交于天子一人知晓,除非天子有意告诉臣下,方可将之公布朝堂。
故而西南情信使一入殿门,便飞奔至龙书案前,跪倒在地将一卷折本双手奉上。
萧隼借来翻看数目,猛地抬头盯向金刀王,一改方才的话音道。
“好,既然王伯有意修兵,朕也愿做王伯之背,予以鼎力支持!吕公明,即刻拟诏!封金遂康【刀圣】之名举国传响,王位世袭罔替,封念奴儿二品少侯,日后可随时承继超品王爵位。”
“另,封金遂康为大辽东南十营行军总抚,南辽五军大都督,主管征东周夷之一切军政要务!此外,钏亭三营,充岭四卫,兖州四郡骑军,台关驻军可任凭调遣。”
“元歌,牧逢唐,听令,你二人任随军副将听令行事。”
“萧洞宾,郑淑仪,你二人调任随军主事,同听帅令行事!”
“赤丘牙,授南辽兵符!”
一连串快若惊雷闪电的传令声令文武群臣都有些错愕。
金刀王登时佯装着喜形于色之态连连谢恩,只是他并未跪倒行礼,先帝时期便传下过令旨,称金刀王日后上殿除非身犯死罪否则无需行跪礼。
赤丘牙自怀中拿出南辽兵符郑重的递交到金刀王的手上,金刀王满面严肃的接过,递交给身后站着的元歌。
被陛下点到的文武臣子均是跪倒尊令,一一出列。
朝中朝堂,人人皆为金刀王道喜,似乎只有吕公明一人脸色十分难看,在记下萧隼所有诏令的同时还在念念不忘的思索着一个问题。
那封情信上究竟写着什么,让得天子的态度在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