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见陈玉拿出了从所未见的纵帆,那中年人却也没有以为他大言不惭,而是好奇地问道:“为何这么说?”
陈玉不知道这人在水师里是干什么的,但既然有机会开口,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海战不同于内湖,有其特『性』。大海茫茫,四通八达,幅员辽阔,以往内湖水师的打法,就不够看了。在海上,船的大小、舰队的规模和速度,比什么都重要。船大才能压住阵脚,船多才能迂回包抄,速度快才能要打就打、要跑就跑。因此在海战中,船的『性』能决定了一切。可我大乾使用的船只,都是讲究稳重,却缺乏了灵活『性』。虽然能够抗住海浪的冲击,但是于作战而言,实在是太吃亏了。”
那中年人显然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小哥没有到过海上可能不太清楚,海上的风浪远远不是内湖能够比拟的。造的船如果不够结实,也许一个大浪下来就会船覆人亡。”
陈玉却问道:“倭人的船也不大,也不稳,为何就能远渡重洋,过来袭扰我们的海疆呢?”
“这……”
那中年人彻底傻眼,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陈玉占住了先机,做了一番总结。
“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汉人求稳、内敛的心态决定了,我们不愿意对外扩张,所以即使是造船,首先想到的也是不要出问题,而不是考虑『性』能。”
中年人思虑半晌,不得不承认,陈玉说的很有道理。
趁着他思考的时候,陈玉则在纸上画了盖伦船的图纸出来。
“大叔请看,这是我从书籍上看到的大食人的海船样子。他们的船,和我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于造型。他们的船体狭长,弧线明显,而且是尖头尖底。这样一来,可以有效减少海浪的阻力,最大地发挥速度的优势。如果我们的水师都是使用这种快船的话,那么倭寇还敢那么肆意地嚣张吗?”
这个时代消息闭塞,大乾人知道的最远的国家,就是大食。
所以陈玉只好把盖伦船安到大食人的头上,但无所谓了,那中年人已经被盖伦船的新奇样子吸引了。
良久之后,他才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样的船型快则快矣,可是容量肯定有限,必然无法持久作战。而且这样的船型不能做水密舱,一旦进水,恐怕就难以修复了。”
陈玉笑了。
“大人,学生已经说了,这就是一个权衡的问题。就看我们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想要彻底解决倭患,那么就必须要从倭国的本土想办法。如果我们的力量不能威胁到倭国本土的话,那么倭寇就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可以利用大海上无数的岛屿和辽阔的海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过俗话说,只有千日抓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们只求防御的话,天长日久,也是耗费无数,其实并不划算。”
中年人久久无法回神,始终在消化陈玉的话。
实在是陈玉的说辞中,把关于倭寇的战略、战术、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
以往朝中众人说起倭寇的问题,所想的都只是怎么从军事上剿灭而已。却没有那么长远的想法,也不够重视。
陈玉指着盖伦船,又道:“这种船是实打实的战船,就是用来作战的。因此要利用这种船来对付倭寇,那么就需要还有配套的后勤补给船只才行。这样一来,也就需要海军的职能更加专业化。”
他说出来的都是新奇的词汇,让那中年人消化了许久,才堪堪有所领悟。
看样子他常年都在海上作战,并不是尸位素餐,而是有很多经验,因此才能理解陈玉太过于现代的军事理论。
“如果按照小哥的方式来做出改变,或许我们真的能够消灭倭寇,还我海疆清宁啊。”
看看苍茫的河面,陈玉却忧心忡忡。
“哪有那么容易?倭寇之『乱』,并不是军事的问题,而是经济问题啊。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倭寇就会跟杂草一样,剿而不灭。”
中年人浑身巨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陈玉,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
原本从倭刀的事情开始,再到纵帆,他便觉得陈玉和一般的书生不同,对于世情有着深刻的见解,算得上是博学多才。
可当陈玉连倭『乱』背后的根本原因都看的如此清楚时,他才发觉这个年轻人的的才华有点深不可测了。
“小哥,你真的没有去过江南吗?”
陈玉负手而立,呵呵笑道:“又何必去江南呢?河东东路这边不也闹过倭『乱』吗?”
大乾的倭寇之『乱』,和明朝嘉靖年间的差不多。基本上南起福建,北至山东,都遭遇过。
陈玉以此为理由,倒也不用担心被发觉是说谎。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中年人。
“大人,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些所谓的倭寇,没有多少是倭人吧?”
这一次,那中年人已经不是那么的震惊了,自己也笑了起来。
“难道真的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吗?”
陈玉可不敢应承,摆摆手,谦虚地道:“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想来也知道,其实倭『乱』的根源,还是来自于禁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东南沿海一带,无数的人指望着大海生活。可朝廷的禁海政策等于是断绝了大家的生活。很多人无奈之下,只好走一些险招了。而那些倭寇,有内应帮忙,对大军的部署了如指掌,所以才难以剿灭。”
中年人拍打着栏杆,感慨不已。
“是啊,你说的没错,一切的根源都是来自于禁海。不过当初天下大『乱』,各路反贼层出不穷,为了平定天下,朝廷才不得不出此策略。可如今四海升平,朝局稳定,禁海之策也该到了解除的时候。”
陈玉有些意外。
“大人,解除禁海有那么容易吗?”
他可是记得,有明一朝深受禁海的危害。哪怕是嘉靖年间的倭『乱』,都没有动摇朝廷的政策。
还是到了隆庆年间,出于经济原因,才放开了海禁的。
前前后后历时两百多年的海禁政策,无数人为之努力过都没有成功。怎么听这位大人的话,似乎好像很容易呢?
孰料那中年人哈哈大笑,似乎是终于发现陈玉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了。
“本来就是一项应急之策,如今局面改观,理应废除啊。小哥恐怕不知道,年前在朝会上,陛下和群臣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准备在明年夏天彻底开放海禁。”
陈玉恍惚不已,没想到这个大乾是如此的开明,和后世的那些顽固保守的政权很是不同啊。
“可如果开放海禁的话,那些倭寇怎么办?有这些人横在中间,恐怕危害更大啊。”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追问起来。
中年人神情严肃,娓娓道来。
“本官这次回京,就是准备把东南的情况详细地呈报给陛下,然后请求朝廷增兵,争取在明年海禁解除之前,彻底消灭倭寇。”
陈玉想了想,倒是有了一个建议。
“大人,要想彻底消灭倭寇的话,或许朝廷不用增兵,也不用靡费无度。”
中年人眼睛里精光一闪,好奇地问道:“哦,你有何良策?”
陈玉呵呵一笑,智珠在握。
“大人,想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各种商品都在别处大受欢迎。以往东南的海商依靠这些,赚取了无数的财富。可自从禁海之后,通商断绝,所以才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干起了走私的营生。一旦朝廷查处严厉,则立刻化身海盗,开始明抢。可不管怎么说,光靠抢的,风险大不说,也抢不到多少好东西。特别是倭国,对我中原文化十分仰慕,对于各种商品也极度渴求。咱们的海禁政策,让他们买不到好东西,所以才会在背后唆使倭寇行抢掠之举。可假如咱们放开了商路,和倭国堂堂正正交易,那么这些倭寇,就成为了乾倭两国交往的障碍。相比起咱们来,恐怕倭国对于清除这个海盗会更加的上心。大人何不奏明陛下,联合倭国,共同清缴海盗呢?与此同时,咱们的水师也能够趁机走出去,探明海路,抢占商机啊。”
前面的话,让那个中年人连连点头。可对于后面的说法,他却不太明白。
“咱们水师是负责作战的,探明商路,那不是商人该做的事情吗?”
陈玉仰天长叹,该死的封建社会啊。
他不得不说的更加明白一点。
“大人千万不要小瞧了商路的利益,里面的财富何止千万?恐怕大人还不清楚,咱们这里平平常常的瓷器,销往海外的话,价格往往高出十倍、百倍不止。但以往咱们的商人走不出去,只能把货物卖给那些外来的海商。虽然没有了运输的风险,但那些外来的海商把东西运回去之后,哪怕十次只成功一次,立刻就能一夜暴富。再一个,海外的商人背后都有他们的朝廷支持,利用军力把持了商路。很多时候,在海上劫掠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盗,而是那些国家的正规军。单靠咱们的商人,力有未逮,就算是发现了商路,也没有能力亲自把东西卖过去。可如果有了咱们大乾的水师保驾护航,那可就不同了。到时候咱们的商品想卖到哪里就卖到哪里,想定价多少就定价多少。谁敢反对,刀子下见真章就是了。”
中年人意味难明地看着唾沫横飞的他,摇头不已。
“你这小子,怎么一点都不像读书人?听你的想法,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强盗啊。”
陈玉一甩衣袖,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家和国家之间更是如此。什么友谊和敌对,那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才是决定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唯一准绳。”
中年人瞳孔放大,嘴里不禁反复地念叨着陈玉的话。
过了良久,他才长出一口气,郑重地看着陈玉,感慨道:“君有大才,乃我大乾之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