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纯粹是说笑的口气。
可这说笑的背后,信息量却很大。
皇帝不太行啊。
这一层隐藏的内幕揭开,其实也让许多普通人预感到,原来朝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的稳固。
连钦案都有人这样堂而皇之的动手,涉及到了这么多的世族。
那么这天底下,到底谁更大呢?
一个陛下如此关注的抄没一案,尚且如此,那么天下其他的事呢?
李世民自也是听明白这里头的深一层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尽力想要把持自己,微笑道:“皇帝毕竟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又非是千里眼、顺风耳,更没有千手千足,有些时候被人蒙蔽,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是李世民为自己辩护。
一旁的陈正泰忙帮腔道:“泰山说的好,世上哪里有人能够面面俱到呢?”
可周武却是愁眉苦脸之状,却还是尴尬的笑了笑,表示了一下认同:“是,是,郎君说的对。”
这是大主顾,还指着他给一个大买卖呢,当然得奉承着。
李世民见他心里藏着话,他不说出来,李世民心里难受,于是道:“卿……周东家可有什么话要说?”
“哈……”周武乐了:“宫里和朝廷的事,和我们寻常人离了太远,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不过……李郎君的话固然是有道理,也是实情,可若是连皇帝老子自己都被人蒙蔽,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那还要皇帝有什么用处?只摆出一个泥菩萨来给大家供着吗?这皇帝治天下,不就是让他给子民们做主的吗?他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了,那为何要他来做皇帝?”
这话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以至于站在一旁的张千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朝着李世民看去。
李世民端坐不动,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不过他手颤了颤,下意识的想要去拔刀。
陈正泰低头喝茶,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此时,周武又道:“李郎君觉得我的话没有道理吗?”
“唔……”李世民含糊不清的点点头。
周武咳嗽一声,继续道:“这话确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也就咱们私下里说说,其实俺就是个粗人,也没读什么书,当初哪,我还是个流民呢?”
“流民?”李世民诧异的看着周武。
周武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出身,恰恰相反,一说到这个,他显得眉飞色舞,道:“从前哪,我是逃灾逃到了二皮沟来的,那时候是真的惨,一家十一口人出发,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我的女儿了。”
说到这里,他不免流露出了几许悲色。
李世民意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谁晓得周武却是看得开的,很快就收起了伤感,随即就道:“李郎君不必安慰我,我早看开啦,初来乍到的时候,想到亲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难受的不成。可天没没亡我,至少我和我女儿,不是还活下来了吗?比起当初和我一起逃灾的,那沿途的官道都是白骨皑皑,不晓得死了多少人,能活下来,其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哪里还敢奢望一家老幼都能团团圆圆呢?此后哪,我就在二皮沟安顿下,先是做苦力,后来去了陈氏的木业做了一个木匠,学了些本事,也攒了一些钱,此后木业生意好,便横了心,从陈家那里辞了工,带着一些徒弟自己做起这买卖了,现在这买卖越来越大,也算是在二皮沟安身立命啦。”
一说到这个,周武也低头呷了口茶,他很努力显得自己吃茶的姿势高雅一些,不过依旧还是学不来,终究还是牛饮一口,口里咂巴咂巴的动了动,哈了口气,才又道:“说来也奇怪,像崔家这样的人家,分明已经富贵至极了,要啥有啥,却偏又还想要占这样的便宜。还有那孙伏伽,这是大理寺卿哪,大唐尚且连大理寺卿都如此,谁还敢请朝廷主持公道呢?”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颔首道:“这是至理……”
张千看了看李世民的神色,倒没有见着怒意,却也在旁连忙打圆场道:“寻常小民,和大理寺卿可沾不上什么边。”
张千的本意是不希望这周武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又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的。
今日陛下本就有些怒意了,再火上浇油,到时候倒霉的可是随时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他呀。
谁料这周武先奇怪的道:“你这人的嗓门倒是奇怪。”
随即又道:“不过话可不能这样说,虽说大理寺卿和咱们离得远,可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郎君,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原本呢,天下是李家的,李家平定了天下,大家伙儿呢,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不必说乱世人了,这也挺好,大家也服气,谁坐皇帝不是皇帝呢?可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既然是李家的天下,那么这李家治天下,毕竟还要考虑百姓们安居乐业,若是天下出了乱子,他们终也会担心隋炀帝的下场,总不至胡来。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天下是李家坐,可任谁都可以欺瞒天子,那这就难免让人担忧了,我才安生过了两三年好日子啊,想想未来也不知如何,再想到从前离乱时的惨景,实是心里有些害怕。”
这是周武的心里话,皇帝姓李,他认,绝不敢有非分之想,皇帝和子民们共存,天下安定了,李家可以继续坐天下,而百姓们也可好好过日子,这是共赢的结果。
可问题就出在,世族们随意都敢在皇家面前动土,这就可怖了!
因为若是李家都未必能做的了主,那么所谓的共赢契约,可就彻底的失效了。
李世民便道:“世族子弟大多入仕,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姻亲又是无数,牵涉甚广,即便是天子,有时也拿他们没办法。”
周武摇头道:“若是天子也没办法,那么天子何须姓李?不妨姓崔也好。皇帝既然是上天之子,谁敢不从,砍了便是,若是前怕狼,后怕虎,连天子都畏惧世族,那么百姓们就更加畏惧了。”
此言一出,又让张千肝颤了一下。
倒是陈正泰坐在一旁傻乐,好家伙,果然是无知者无畏,这话连我都不敢说啊。
李世民一愣,道:“天子砍了他们,那谁来协助天子治天下呢?”
周武咧嘴一笑,很耿直地道:“这世上想做官的人,难道还不好找?就不说朝廷啦,就说我这小小的作坊里,我要雇佣人手,只要肯出钱,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李世民狐疑道:“可若是世族在军中,影响也甚大呢?”
事实上,这些其实一直都是李世民最为顾虑的。
不过在李世民这里是大难题的事,在周武看来显然就简单多了!
只见周武豪气干云地道:“这还不容易吗?撤换了便是了,何须想的这样麻烦。”
李世民不禁道:“倒是你有气魄。”
周武也不知李世民的话是真心,还是讽刺,小民嘛,反正私下里谈这个,也只是胡说而已。
周武便又笑了笑道:“这不是气魄不气魄的事,而是既然觉得对的事,就应当去做。就说我这作坊,百来号人,我若是处处都小心谨慎,还需看几个管事和账房的眼色,那这买卖就没法做了。可这管事和账房,他们毕竟只是领我工钱的,做好做坏一个样,可我不同啊,我是担着这作坊的干系,生意若是不好,亏了本,我便血本无归了。他们倒无妨,大不了另谋高就得了。我也不晓得皇帝治天下是什么样子,却只认一个死理,那便是,谁担着最大的干系,谁就得一言九鼎。若是事儿,我不能做主,可作坊做不好,却又需我来担这干系,那这作坊肯定成不了。”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禁道:“你这话倒是有理,依我看,你便可以做大理寺卿了。”
“哈哈。”周武乐呵呵的笑了,随即道:“说笑了,我哪里敢,我不过是求个财而已,这可不敢想的。”
李世民呷了口茶,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希望能铲除那些赃官恶吏的。”
“做梦都想。”周武倒是很认真的道:“如若不然,我这小民,心里不踏实。虽也知道,就算铲除了,总还会有一批新的上来,可若是对他们听之任之,他们便会有恃无恐,以后只怕变本加厉的。”
李世民放下了茶盏,目光幽幽,随即道:“对,就是有恃无恐,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李世民看向周武道:“就是不晓得,其他人和你是否一般的看法。”
“哪里不是一样的看法?”周武奇怪的看着李世民:“这作坊里头的,都是这般看待的,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性子已圆润了一些,换做下头的匠人,每日都在骂呢!今日骂崔家,明日骂郑家。从前也不骂的,只是近来勉强学会了看报,拿起报纸便要骂。”
李世民万万想不到,一张报纸,竟还有这样的功效。
只是他颇为谨慎,不由道:“真的吗?我不信!”
周武觉得这个郎君很奇怪,跑来这里,不像是做买卖的,倒像是来套自己的话!
不过现在谈到了兴头上,他便有些较真了,立即推开这厢房的窗,朝院子里的几个正在上漆的匠人道:“来来来,王二郎、刘九郎,你们进来。”
两个匠人立即放下手头的活计,匆匆进来。
这是小作坊,所以规矩没这么森严,一些优秀的匠人,似周武还得好好哄着,就指着他们给自己带学徒呢!
所以二人进来,倒也没什么畏惧,这王二郎乐呵呵道:“东家,是要给我们涨工钱吗?”
周武听到此,立即怒骂:“涨个屁,再涨我便上吊啦,我穷的很……我现在吃饭,肉都不敢吃,我……女儿的嫁妆都还不知在哪呢。”
王二郎低声咕哝:“平日见了客商,可不是这样说的,都说自己做的好大买卖,货物畅销,日进金斗……涨工钱的时候便叫穷……”
周武便道:“好啦,别扯这些,你来,这位客商问你事。“
王二郎倒是再不敢放肆了,乖乖朝李世民赔笑道:“不知郎君有什么想问的,我们这木器,可都是一等一的,就说这漆……”
李世民打断他道:“我只问你,倘若这天子与世族起了冲突,谁胜了才好。”
王二郎先是一怔,随即咧嘴笑了:“郎君这倒是有趣,问我做啥,这还需问的吗?这是大唐,谁甘愿受那世族的摆布?你是不晓得那些世族平日多欺人,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他们的地连成一片,这渠里的水只许灌溉他们家,不许灌溉我们家的。如若不然,怎么受了灾,是我们这些小民们倒霉呢。后来一到了灾年,大家肚子饿着,实在受不了了,他们便来放钱,利息高的吓人,你不肯借贷,他们便低价来买你的地,还不如往年的三成价,你不卖,便得饿死。这还不算,在县里上上下下,无论是官是吏,都是他们的人,但凡是我等有什么委屈,官吏就先拿我们先打一顿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皇帝不就是世族的靠山吗?若不是皇帝放纵他们,他们哪里来的底气。”
另一边的刘九郎纠正他道:“这也未必,如若不然,怎么新闻报里说,陛下震怒,在追世族的赃钱呢?”
“那说不定是做给咱们小民看的。”王二郎很认真的辩解道。
刘九郎还想说什么。
李世民在一旁,脸又拉了下来了。
他突然道:“这样说来,世族是不能留了。”
“啥?”王二郎诧异的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却是道:“这里的百姓,都受过欺压吗?”
王二郎不由又奇怪的看着李世民。
连那周武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王二郎干笑道:“怎么没有?不欺压,他们那祖祖辈辈这么多土地和家奴,是从哪里来的?真以为勤俭持家,就能有这天大的富贵吗?你勤俭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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