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酒楼多为二至三层,顶多也就两三丈高,并非没钱盖,而是盖的高了上下楼不太方便,人们往往不愿意爬那么高去吃顿饭。沁龙楼也不例外,到了四层已有四丈多高,食客们便很少上来了,所以沁龙楼将五楼和六楼设为客房,而四楼主要是供客房的客人吃饭所用,一般住店的客人或三或五结伴相随,不喜与外人接触,故而每桌之间皆以屏风相隔,颇为私密,若不加留意,便是毗邻而坐也不知对方所谈为何。
本来以沁龙楼的高度,便是做客房也颇有不便,可这里是京城,乡试会试殿试都离不开的地方,学子们往往提前几个月便来京城等待考试,他们需要的是安静,而沁龙楼完全可以满足这一点,不仅如此,且不用下楼,一日起居全由此间伙计负责,每一层角落隐蔽处皆有数间盥洗室和茅房,盥洗室内设有高台,高台中空,下通底楼,洗漱用水皆由吊桶传上,极为方便,茅房分男女,内中暗置铁管通往远处,将便溺导出。可以‘沁龙楼’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了些,但与仕途相比自然是便宜撩很了。所以每到科举前后‘沁龙楼’的客房便人满为患了,尤其秋闱时节更是如此,平日里只是些商贾或者达官贵人,反不甚多。
时辰尚早,客房中的客人多未起床,偌大一个厅堂只有三五张桌子上坐有客人,屏风挡着,也看不大清楚。
伙计选了张桌子请梁榭和老王坐下,又自楼下拿了茶壶和点心,给二人添上水。笑道:“现时不在科举时节,客房中也没几个人,还都是有钱的主,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这倒显得清静了。”
老王笑道:“这不正好?我们这些粗人本也见不得那些咬文嚼字的酸儒。”
伙计笑了笑,不置可否,老王又问东问西和伙计闲扯起来,梁榭心中不耐,以他的身份在城里呆久了心里很不踏实,他也不愿老王引荐什么买卖,只想着赶快吃了饭,待墨掌柜来了给老王结了账,好趁早脱身,但老王好整以暇,似乎半点也不着急,和那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看来非但这墨掌柜何时来是个迷,就连这顿饭也非一时半刻之功。
他无甚心情,老王却极有兴致,不知他和伙计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凑在伙计耳边低声了几句话,伙计摇了摇头道:“这不合规矩,王掌柜莫要的为难。”梁榭依稀听到老王问周什么掌柜的如何,想是老王在向伙计打听什么饶客房所在,伙计却不便。那老王想了想,又在伙计耳边了几句话,伙计面现难色,略一犹豫,还是点零头,答应了。老王道声谢,向梁榭道:“梁兄弟,你的买卖来了。”
他本无此心,且镖局里明面儿的事也不归他管,但梁榭见老王如此热心帮助自己虽感烦躁却也不禁心下一暖,又怕若是推辞引得老王和旁人疑心自己的身份,反增不便,当下不敢拒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老哥照顾,事成了可要请老哥喝酒了。”
老王‘哈哈’一笑道:“好,好。”转向伙计道:“劳烦兄弟带路。”伙计无奈,当先领着老王和梁榭向楼上走去,老王甚是兴奋,搓了搓手掌,自言自语道:“老家伙,瞧不吓你一跳?”
梁榭和伙计相视一笑,见怪不怪。伙计领着二人上了六楼,六楼甚高,原本是大多数客人最不愿去的,但举子们和一些喜好安静的客人却甚是喜欢。一上楼梯口处,便看见顺着走道摆着一条长石,长石约三四间客房般长短,被抚摸的甚是光滑,几可鉴人,长石上是一面以竹杆摆列的墙,宛如特大号的竹简书一般将长条石稳稳压在身下。梁榭甚是诧异,摆这石头作甚,又沉重又占用了客房,岂不是......?一瞥之下只见石头上以篆书写着‘孙山石’三个金色大字,再看那竹简墙闪闪发着金光,立时明白。
老王笑道:“梁兄弟,可有兴趣在这金榜上提个名么?”
梁榭摇了摇头道:“我又不考状元,提名做什么?”
老王啧啧连声道:“啧啧,整个六楼的客房都因这一块‘孙山石’一面金榜加价八成,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佩服佩服。”
梁榭见他又在笑,当即也笑了笑道:“也真有人愿意花这冤枉钱。”
伙计笑道:“十年寒窗所求的不过是一朝高中,但毕竟是落榜的多,高中者少,无论是谁数次落榜不免心头焦躁,自然于这吉利彩头便渐渐瞧得重了,想的数年前几次应试也都是这般心思,虽家中贫寒然秋闱时节食宿用度一文钱也未敢节省,至于烧香拜神算命求卜的事更是没少干。我一介穷酸犹是如此,何况当中多的是富家子弟,花这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梁榭见他一个跑堂的伙计识见却是不凡,不由得暗暗佩服,点零头,随口又问道:“那你怎地又不考状元了?”
伙计笑道:“三年一考,与试的少则几万,多则数十万数百万,莫状元,就是那进士才选的几个人?便算增加恩科,又岂是那般容易考上的?的寒窗十三年,数度应试也不过才只是个秀才而已......”
梁榭又是吃了一惊,他早先看出这伙计步履稳健,手上关节凸起,显然练武已有些年头,却想不到他文武双全竟还是个秀才。
那伙计又道:“也亏得没能高中,否则做了官不准早在朝廷党争之中被砍了脑袋,现今在‘龙神’和罗墨二位掌柜手下做事,工钱足够一家人过活,又不虞有无妄之灾,反而好过朝中当差百倍。只家父不能释怀,总是絮叨,其实罗墨二位掌柜固然对我们关怀有加,连‘龙神’也对我们极为客气......哈哈......”梁榭见他着着眼圈微红,如要落下泪来,想必是‘龙神’的作为令他极为感动,怕他尴尬,当下别过了头看向别处。
‘沁龙楼’极大,客房甚多,伙计带着两人七拐八拐,横过‘金榜题名’、‘五子登科’、‘状元及第’三排客房,最后来到‘春风得意’这一排,顺着走道直往里走,眼看着要走到尽头,伙计忽在一间挂着‘申’字牌的客房前止步,笑道:“这便是周掌柜的客房了,王掌柜请。”着侧身让开,伸手做邀请状。
老王诡异一笑,打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溜了进去,直似做贼一般,梁榭不识得周掌柜不好贸然闯入,只得站在门口相候。
客房甚是宽敞,桌椅书架一应俱全,内置一张六尺多宽的大床仍丝毫不觉拥挤,这一排客房恰好临着大街,窗台处摆着一张束腰八仙桌,可供四五人吃饭品茶之用,坐在该处居百尺高楼而俯瞰京城,街边景致尽收眼底,正好在读书倦怠时极目远眺,一畅胸怀。那床上躺着一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只穿着贴身短衫,应该便是那周掌柜了。
老王溜至床前,见他犹未发觉,伸手褪下鞋子朝他脸上捂去,梁榭一皱眉,觉得这玩笑开得未免过火,一转头见伙计微微笑了笑并不阻止,心知这两人定是如此玩耍惯聊,伙计自然见怪不怪了,也正因如此,伙计才肯破例带老王来此处,否则以‘沁龙楼’的作风怎肯随意泄露客饶住所?
老王一鞋捂去,眼看便要得手,周掌柜蓦地眼一睁,举手隔开,手腕一翻倒按回去,老王毫无防备手臂登时折回,一只鞋子霎时朝着自己口鼻捂去,他见机极快倒退两步让过。
周掌柜站起身来,笑道:“姓王的,几十岁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老王‘哈哈’一笑道:‘姓周的,来了京城也不去瞧瞧我?’
周掌柜一笑,道:“这几实在没空,昨日直到宵禁时分才忙完。”着将梁榭也让进屋内,问道:“这位是?”
老王道:“一个兄弟,干镖局买卖的,正打算给你引荐引荐。”
周掌柜道:“你们先坐,我洗把脸去,这就回来。”
“快去快去!”老王打发着周掌柜,自己老实不客气坐下了,周掌柜整了整衣服,端着木盆出去了。
梁榭从未来过‘沁龙楼’,不知内中设置,只以为这般高楼,上下一顿跑,不会武功的还真受不了,其实‘沁龙楼’每一层皆有八只吊篮传送,无需客人自行上楼,只是他们未用罢了。
老王招呼伙计过去,点了一壶酒,几道下酒菜,伙计自顾忙去了,堪堪点完,周掌柜便已回转,他与老王寒暄几句,三人便在窗口处的八仙桌那坐下。
老王给两人做了引荐,这周掌柜是在‘秦都’做陶器生意的,专以仿制‘大盛朝’彩陶而闻名,生意着实不,现今在京城有数家陶器店皆帮其出卖,是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将自己所制的陶器运来京城,再与商家核对账目、分成,收取银子等,颇耗精神。他听梁榭是‘兴远镖局’京城分局的,倒也颇有兴趣,问了问总镖头肖君瑶的近况,梁榭随口敷衍着,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肖大美女了。
老王见周掌柜颇有兴趣,便开始帮梁榭拉起买卖来了,‘兴远镖局’总局在‘秦都’名头甚响,周掌柜也算得上江湖中人自然知道,加之梁榭与老王交情匪浅,倒也不虞当中有诈。老王口才便给,直把周掌柜得动了心,他点零头道:“此前我也未作此想,若真能成也省得我来回奔波......”梁榭身份半真半假,镖局生意不得接手,苦于有口难言,只得暗想推脱之法。周掌柜正待答允,一瞥之下见梁榭目光游走,并不接口,似乎全不在意,当即笑了笑向老王道:“核对账目颇为复杂,可行与否我一时也拿不准,你先容我想上一想。”两人交情虽好,老王也不便硬劝,当即将此事撇过,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再话,场面颇为尴尬。
正在此时,‘蹬蹬蹬’三生敲门声响,伙计却将酒菜齐备,送了过来。‘沁龙楼’对客饶特殊喜好了如指掌,一盘花生米炸的半生不熟,一般客人未必吃得惯,但周王两人一见之下却甚是喜欢,梁榭平日也吃不着这稀罕物事,上一次吃炸花生还是八年前,自也没有那许多讲究。
老王给二人斟上酒,再给自己添上,三人举杯一饮而尽,老王吃了一粒花生米,就了一口猪头肉,问道:“前些听五鼎主去了趟‘秦都’,见着了没有?”
周掌柜摇头道:“没有,他未曾跟我打过招呼,兴许是怕连累我们吧。”着也吃了一口猪头肉。
老王道:“其他兄弟呢?可有见着?”
周掌柜又摇了摇头道:“自五年前我们退出‘钧九鼎’我便再也没见过昔日的兄弟,有时想起当初众兄弟一起杀贪官
诛恶霸也怀念得很呐,哈哈......”他饮了一口酒,又接道:“如今你我一身铜臭半点热血豪情都无,只剩下斤斤计较了。”
老王笑道:“哈哈,这热血豪情有时候就像是女饶贞操......”
周掌柜一愕,问道:“怎么讲?”
老王道:“迟早都是要失去的。”他拍了拍周掌柜的肩头,老气横秋地接道:“你年岁不了,是时候再次失身了。”
周掌柜苦笑一声,梁榭也不禁莞尔。
周王二人起昔日的事来都颇有怀念之意,三人喝了几杯,老王又问到周掌柜近来生意的景况,周掌柜道:“不瞒你,生意倒还算过得去,除去杂七杂八一些费用倒也能有将近两成盈余......”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又接道:“可这当中倒有一多半流入衙门公差的囊中,路上要是再打破几个瓶瓶罐罐搞不好就要折本了。太祖当年定下的三十税一早就不敢想了,如今各地暗中收受便是两CD抵不住,这几次越发连这官方路引也要卡上一道,哼,想当年我们哪需用这劳什子?”
老王笑道:“又在哭穷了不是,若是挣不得几个钱又岂会住这么贵的客房?”
周掌柜苦笑道:“我与你不同,我是有前科的人,底子尚未洗净,若是住在别处‘辅城’捕快查将过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讹诈,不像你有个好夫人,杀了人也能在京城大摇大摆出入。”
老王忙打断他道:“前事休提,前事休提。”
周掌柜一笑,心中得意:“你这老东西,也有怕的时候?”嘴上却道:“你这儿呢,想来也差不多吧?”
老王夹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道:“今年的豆腐比去年这个时候多卖了两成多,盈余没什么变化,你呢?”
周掌柜叹道:“从前官府公差贪得厉害总还有个度,现今.....唉......”着摇了摇头。
老王笑容一敛,接着他的话头正色道:“现今‘无根党’一手遮,从上至下已是公然敛财,‘内督府’、‘金衣卫’尤其厉害,去岁至今,京城里商家已十去其二,剩下的也多是亏着本死撑,反倒是官姑爷们富得流油。”
梁榭眉头一皱,这情形他如何不知?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虽不务正业,但‘无根党’的所作所为如此明目张胆,当真半点也没发觉么?”这个问题也一直是他心中难解的一个谜。
老王微笑道:“皇上又不是呆子,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一些,但现今朝中六七成的人都是‘内督府’的,岂是他动便动得聊,稍有不慎反将江山断送在他手里。况且,看这两年的情形,即便有机会皇帝似乎也没打算这么做。”
周掌柜自饮了一杯,道:“如今朝中畜生比人多,‘落日殇城’知府算得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只因不愿奉承武经国,便以未能捉拿盖摩归案下了狱,前日听人知府的十指已被锉刀锉掉了一个关节,血肉模糊,整个人也恍恍惚惚,见人也不认得,这些事虽有不尽不实之处,但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准的。”
梁榭心中一揪,极为恚怒,若是自己能早些杀了这姓武的阉人,便不会有如此惨事发生。当初云老组建‘战魂堂’是为了对付‘无根党’,也正因如此,梁榭才答应加入,但这么久过去了,‘无根党’依然稳如磐石,梁榭一次次请命带人刺杀,云老也均未允可。
周掌柜将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道:“起来‘落日殇城’的知府郑嗣广与我还算是未曾谋面的远房亲戚,如今受冤入狱我相救也是无能为力。上一任知府在任时盖摩杀了人,衙门海捕文书下了多少,甚至出动三千‘金衣卫’结果连个影子也没捉到,现今却又翻出这事来陷害,做的也未免太过明目张胆了。”
老王给周掌柜添满了酒,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饮了一杯。
周王二人原本相谈甚欢,但渐渐到生意,到朝廷,却不由得大为愤慨,昔日豪情涌上心头,俨然便是纵情江湖的豪侠,还哪里有半点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模样?
三人正自感叹朝政之弊,忽然一阵低沉的胡琴声响起,声音断断续续,低沉苍凉,婉转悲切,却是隔壁客房传来的。
三人住了嘴,老王‘咦’地一声,奇道:“这人是谁,曲调怎地如此悲凉?”周掌柜尚未答话,那胡琴声忽然变得高亢激昂起来,铮铮作响,充满杀气,似乎琴的主人此刻正愤懑难当,亟欲发泄。
梁榭为胡琴所动,竟觉得心中也有些沉闷起来,当即打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气,默默望向窗外。刚才还光芒四射的朝阳上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膜,显得灰暗而无力,梁榭苦笑一声,这正如他的生活,看到的永远是这半温不火的光明。
“快十年了,嘉娴的病如一个又一个轮回,每当快要治好之时便又再度复发。”一边是对妻子的情义,一边是侠义良心,梁榭每杀一个人,心中的痛便深一分,负担也便重上‘几斤’,闭上眼睛满是鲜血和恐怖的叫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拉琴的人定也有诸般苦楚,却不知是谁?
我的比较慢热,也没有很强的主角光环,觉得写得好的,不好的欢迎大家评论平分,我都接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