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今川义元所想到的少年次郎三郎(也就是日后的德川家康),此时正跪坐在骏府国临济寺的一间木屋中。
这间木屋曾经是今川家首席军师太原雪斋圆寂前(太原雪斋于弘治元年十月圆寂,享年六十。死后获赐“宝珠护国禅师”的谥号),最后时刻呆的地方。
这两年,对于这个少年而言,的确是多事之年。弘治元年(1555),三月,在家臣们的苦心周旋下,今川义元终于亲自授予竹千代乌帽子,并且为他举行了元服仪式。今川义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岁时为他举行元服仪式,但经不起冈崎家臣们的再三恳求,终于将仪式提前了一年。
举行仪式当时,今川义元的情绪始终很好。竹千代穿上在义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饰,戴上了乌帽子,接受了今川义元赐给他的“元”字,加冠仪式便告结束。从这日始,竹千代开始剃掉额发,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冈崎众臣的喜悦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阴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心头,因为前一年十一月华阳院夫人去世带来的伤痛依然挥之不去。
到骏府之后的源应尼(也就是华阳院夫人)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无往来。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悲哀的人,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她虽时刻关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给予他无限的爱护,但从未被允许到今川义元府邸中照顾竹千代。而她自己为了避嫌,也从未在关口刑部少辅府邸中露过面。
祖母华阳院夫人去世那天夜里。次郎三郎彻夜伏在她枕边哭泣。祖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关于他在阿古居城的亲生母亲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总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时,你无疑会跟随他去。这样一来,刈谷和阿古居便会成为激烈的战场。但你不要忘记,在那战场上有你的母亲。知道吗?你母亲肯定在暗自考虑你的将来,你要请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亲见面,一定要安全地见到她。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次郎三郎元信睁大眼睛。反复咀嚼着祖母的遗言。如果他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事情,他还有什么用?作为武将。如果不得不进攻母亲所在的城池,又该怎么办?十四岁的次郎三郎元信了无应对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没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并且在今年(1556)的年初。他迎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阿鹤(也就是历史中的筑山殿)。
只是在成婚之后,次郎三郎反而更加烦恼起来了,因为他想起了自从来到骏府国后,一直作为他的老师的雪斋禅师临终前跟他说的话。那是去年次郎三郎在得知自己即将迎娶今川义元的外甥女阿鹤的消息后的一个下午,他被带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雪斋禅师的面前。
“到枕边来。”次郎三郎还清晰记得禅师是这样让他来到禅师的榻榻米前的。
当时次郎三郎一阵紧张,但依然恭顺地走到枕边,“大师的病情如何?”
雪斋禅师的声音很平静:“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阳光下,发着微光。
雪斋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阳,变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叶子了,“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师,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你明白了吗?”
“是。”
“所以呢,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正处在春天。”
雪斋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也想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在来春……元信。”
“是。”
“说心里话,为了你着想。我想避开这次婚礼。”
“您是说……”
“你还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又增加了一个负担。今川家的恩情,又是一个重重的负担。”
次郎三郎点点头。
“过去是你父亲和今川家因利益结盟。但是一旦与今川联姻,那么,下一代两家就有血缘关系了。”
“是。”
“所以,开始时我是强烈反对的……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赞成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我终于领悟到,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
“是!”
“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我赞成了。但是我也曾经困惑过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向你说明。”这一番话过后,禅师身上雪白的被褥开始剧烈地抖动,元信知道雪斋禅师的死期已经逼近,他不禁感慨万千,眼角顿时湿润了。
“对于你……那究竟是多大的重负,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那就可能留下遗憾。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实际上,我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到太阳和樱花,看到小鸟和月亮在梅花枝头嬉戏,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决定告诉你的。”
“是。”
“你是一个眼光长远的孩子。你大概考虑过……通过眼下和义元的外甥女结婚,谋取两家的和睦,但是你考虑过雪斋和尚的死吗?你要讲心里话。”次郎三郎轻轻摇了摇头,终于,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考虑过吧。那也不奇怪。”雪斋禅师说到这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年轻时不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死。但是。人,总归要死的。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主公急着向京城进发,他也忘记了死亡一事。
“但是,我的死将加快他进京的步伐。在彻底稳住北条、武田家,同时安定好三河国众豪族,做好内部准备后。就是他进京的日子。”
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雪斋禅师的眼,不住地点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位老人的表情如同木雕一般,非常平静、祥和。
“当然,在经过尾张的时候,大概要铲平织田军才能顺利进京。但是织田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与越后结盟以牵制甲斐,与美浓结盟以阻挡今川(太原雪斋说这段话时,长良川之战还没有发生,齐藤道三依然还在美浓)。这样一来,主公的军队就不得不和美浓、尾张的盟军决战。如果我来指挥,就会在对峙中慢慢寻找战机,但是主公却做不到。”
“为什么呢?他也不是那种暴躁鲁莽的人呀。”
“他不是急性子。但身后的事情让他无法保持冷静。如果我来指挥作战,主公就会一直待在骏府,时刻监视着小田原北条家的举动。直到决出胜负;但是如果他亲自出阵指挥,那么留在骏府的就是氏真。主公放心不下氏真,势必急着向前。而且……”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枕边的水壶,“我口渴。拿水来……”
次郎三郎急忙递过水壶。
“而且,主公平日的习惯,在临战时是极为不利的。且不说踢蹴鞠、对和歌,就是贪吃美食。也会让他受不了长期作战。这也是他急于决战的一个原因……”
在雪斋禅师的一一点拨之下,次郎三郎觉得这些问题上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
“那么……既然不得不急急决战。为了积聚起足够摧毁敌方的军队,就必须将全部军队悉数派出……其先头部队的领导者,无疑是你。”次郎三郎猛地握紧了拳头。他还未曾考虑过雪斋禅师去世之后,今川家会如何。
“元信……到时候,如果大人令你和你的家臣出任前锋,你会作何反应?你必须多加考虑。”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上飞来了一只白颊的小鸟。听着它自在的鸣叫,次郎三郎忽然呼吸急促。
“所谓伟丈夫,最重要的是凡事早有准备。如果我的观察和你的想法有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觉得事情肯定会那样发展,你认为呢?”
“元信……也那么认为。”
“那时候,你的妻子还在骏府。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吧。主公大概会说,为确保你无后顾之忧,她就留在骏府,再令你死战……这么一来,你怎么办?”
次郎三郎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曾以为,通过和今川义元的外甥女成婚,从而和今川家结成亲戚,就可以保证三河国松平家的安全;但如今看来,这即使不是一相情愿,也绝不能说对松平家有益无害。在雪斋禅师看来,这桩婚姻倒更像是今川义元试图将松平次郎三郎纳入囊中的一个妙计。
“你的妻子、孩子被留在骏府作为人质。而你被迫血战疆场……”
慎重地压低了声音,次郎三郎身体绷得紧紧的,道:“必须在这里给您答复吗?”
雪斋禅师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了:“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结。但是……当这个结解开时,我大概已经死了。那时候,元信……我为何要留这个结给你,我为何不给主公献策,让他更好地操纵你,而是率先将你叫到我枕边来……”
次郎三郎不觉耸着肩膀哭了。他知道雪斋禅师深深地爱护着自己,但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不,这不是狭隘的疼爱,而是深沉而博大的关爱,是一个试图开创佛家终乐土,并为此装备了仁爱之剑,叱咤乱世的豪僧的大悲愿。
就在次郎三郎抽泣的时候,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微弱地呼吸着。
“大师,我现在回答您。”次郎三郎拭去泪水。禅师死后自然看不到任何结果。他想看到大师满意的微笑。年轻的激情和热血,不知不觉间充满了他的胸腔。
“噢。你是说现在就能解开这个结?”
“能。”
“你说说看。”
“元信会忘记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
“忘记她们,然后战死?”
“不知。”
“为何不知?”
听到这种强烈的诘问。次郎三郎顿时双颊发热,“忘记妻子和孩子,以大局为重。如果元信的人全部战死后,能够带来太平,那就一起血洒疆场。如若不能,那么即使是今川大人的命令,我也坚决不执行!”
“混账!”
次郎三郎惊恐地缩起身子。但是左肩已经被猛击了一掌,这是老师对他的当头棒喝。
“哼!你再说一遍。”
“是。我可以再说无数遍。即使今川大人的命令……”
次郎三郎正说着。又挨了当头一击。他沉默不语了。大师究竟为何如此生气?他惊讶,更害怕激动的情绪会让大师脆弱的生命之火顷刻熄灭,禁不住伏倒在地。雪斋禅师又躺下了,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响起。次郎三郎低低地哭泣着。
“元信……”
“在……在。”
“你为何如此随意地谈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还没有妻子和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个中感受的。说要忘记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多么随意和不负责任。”
“是……”
“如果能够那么轻易就忘掉妻子和孩子,世间就不会有如此多凄惨和悲伤了。”
次郎三郎轻率的回答激怒了老师,他想诚心诚意地道歉。如果知道老师会这样教导他,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他都会忍耐。
“你的母亲或许正在为你的平安祈祷,身在阿古居城的她或许能和你心心相通……这就是母亲的心……明白吗……母亲的心,也是天地自然之心所在。”
“是。”
“否认这种爱。是对天地之心的违背,还有……”他说到这里,摇摇手。要水喝,“你说不服从主公的命令,那么你觉得大人会轻易饶恕你吗?你难道不觉得那是信口之言吗?”
次郎三郎感到全身的热血如凝固了一般。调动了全部兵力的今川义元,根本不会让他违反军纪。他本来想要安慰衰老的老师,没想到竟然说出了如此让老师失望的轻率之语。
“请原谅!”想到这里,他忽然号啕大哭。
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窗户上的阳光已移走了。光线渐渐暗下去,小鸟也不再鸣叫了。
次郎三郎好不容易止住哭泣。雪斋禅师又道:“你回去吧。关于那个结的解开。我在黄泉之下也可以听到。你明白了吗?一旦铸成大错,我的灵魂将得不到超生,你也将陷入危险的境地。那么,噩运会始终跟随着你。”
“我一定努力,一定!请原谅……”
“山门外似乎有人来了。你回吧!”
“那么……就此别过了。”
“你,你又说出这种话来,你忘记我刚才所说的话了吗?这不是分别,从这春天开始,你的身体里将有我的血液流淌着。”
“是。”
“如果路上遇到别人,绝不要说是我叫你来的。你就说你是像平常一样,来我这里学习经书。”
“是。那么,元信告辞了。”
“要保重身体。”
“是。”
“凡事不可慌张。慌张使人目盲。”
“是……是。”次郎三郎退出的时候,得知雪斋禅师生病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正像雪斋禅师所料,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先行到来的原因。
今川义元次日亲自前来探视雪斋,他对禅师病情的严重十分吃惊,忙命六名医师前来诊治,但正如雪斋禅师自己感慨的那样,已经来临的人生之冬是人力无法阻止的。
不数日,雪斋禅师离开了这个世间。得知雪斋禅师圆寂的消息时,次郎三郎在卧房中点着了香。他不禁回想起祖母和雪斋禅师二人十分相似的遗言。祖母让他极力避开和母亲一方的战争,而雪斋禅师则让他继承遗志。二人的遗言都指出了悲剧的根源,那就是今川义元的进京。无论是祖母的遗愿,还是雪斋禅师留下的结,十四岁的次郎三郎都不能轻易给出答案。
而在成亲以后的今日,在与妻子还算恩爱的情况下,他却再次想起了老师当日所说的那句话“你为何如此随意地谈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还没有妻子和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个中感受的。说要忘记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多么随意和不负责任”。
是的,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种感受了,但他此时却真的解不开这个老师临时前留给他的结,于是他开始苦恼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