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建康城的近郊,车队停住,使节开始打理仪容,随行的北邱使臣纷纷穿上皮弁服,正衣冠,洗尘土。
我附在朵步耳边,轻声嘀咕:“那衣服这般重,我穿着它走一天,准地累死。”朵步蹙了蹙,一言不发的服侍我换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从金丝楠木箱中取出白玉交到我手中,为朝见做足了准备。
进城前,将会有一个复杂且枯燥的过程。首先要在国门外,约三百步处壝土为宫墙,留有四个门。用土筑坛,方圆九十六尺,高四尺,把上下四方神明的像放在坛上。四尺见方,涂六种颜色;东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方玄色,下方黄色。用六种玉装饰:上为圭;下为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东方圭。在南门外礼拜太阳,返回来在坛上祭祀上下四方神明,在南门外礼拜太阳,在北门外礼拜月亮和江、河、淮、济四水,在西门外礼拜山川丘陵。祭天,积柴焚烧;祭山、丘陵,要到高处;祭川要向水中投入祭物;祭地要埋牲、玉。
我手里捧着璧玉,全神贯注的低着头数着脚下步数,木然走在前面,大司马赫连柏伴在我右侧,表情严肃,神态威仪。待步行进宫,南瞻的亲迎使臣早已经穿着皮弁服,在帷宫门外迎接。
为首者对着我行拜礼,我微微颔首不作回拜,三次拱手行礼。到台阶前,我也不必谦让,只拿着璧玉前行登坛。
赫连柏先到祭坛,躬身行礼将我接了上去。才迈开步子,我手心便开始泣汗,本来演练很熟的程序,等到了实际操作就开始犯晕,两眼一抹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赫连柏似看出我的踯躅,轻声提醒道:“登坛时先听取司礼命令,下坛后再拜稽首,然后登坛接受璧玉。”
我咬牙,缓缓点头,僵着身子向左转身站立,司礼伏地双手举高,我将璧玉送到他手上,然后转身下坛,再拜稽首,送上几行拜礼。一番礼仪结束后,赫连柏才松了口气,将带来的束帛,良马名册尽数交到南瞻代表手上,终于完成对接。
送上礼物,我又两次行拜礼,赫连柏代我牵马,从左门而出随使者到朝。
前来迎宾的是南瞻永河王百里慨,三十尚有余四十略不足,面目清爽的中年人,谈吐非凡,一袭青衫很是利索。我站在赫连柏身后,暗暗想着这人和阿爹差不多高,连身形都相似,只是看上去太过严肃了些。
百里慨作揖礼,拱手道:“公主顺命朝觐,南帝已赐予馆舍暂住,特派本王前来为公主打点。公主依循朝觐旧典朝拜,待明日再进殿拜谒。”
我有模有样,学着赫连柏躬身拜稽首,得体道:“有劳王爷了。”
百里慨颔首,双臂一摆,两侧侍卫开始移动,沿着朱雀大道齐踏而去,护着北邱使臣往官舍方向而去。
第二日,天微微亮,朵步早早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仔细为我穿好裨衣,戴好冕冠,我迷糊的耷拉着脑袋,半梦半醒间又被朵步推搡了几下,这才完全醒了瞌睡。趴在桌案上,我仰天长啸:“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朵步蹲下身子为我整理衣摆,耐心复述今日仪程。我微虚着眼睛,听着繁琐的对接仪式很是痛苦。
巳时隅中时分,我带着束帛和甲素旳书坐在为首的第一辆马车上,其余车马随在后边。车上载有交龙图饰的旗帜,张挂龙旗的弓、盛弓的套子,带着有丝垫的圭玉,这些东西将马车塞的满满的,我就坐在这些物件之间,仿佛也是一件礼物。
北邱随行队伍在永河王的引导下到达南瞻祢庙,放下祭物完成所有来朝仪式,忙活多时,时至未时,才终于乘坐墨车前往皇宫觐见南帝。
戌时近黄昏,已是日夕,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无极殿中,南帝面向南,三公面向北,大仆大右及大仆的属官在路门左侧,面向南以西为上,朝仪之位已定,百官齐排列队,手持玉笏恭候北邱来使。我走在赫连柏前面,端着姿态走的小心谨慎,厚重的衣服快要把我压死,面上却还得挂着得体的笑容,可怜我身板单薄,个头也是娇小玲珑型的,偌大的礼服被我披着实在费劲。
南帝位居高处,着衮衣,戴冕冠,很是威严正派,我朝着他步步走近。
“我朝公主来见,携北邱国礼为筹,欲结两国之玉帛,共百世之和平。”赫连柏洪亮的嗓音响遍朝堂,却好像传不到南帝耳朵里似的,待命的啬夫把话传给了上摈,上摈迈着小步子到达南帝跟前,低声赘述。
南帝笑得开怀,点头示意左右。身边内侍忽而高声道:“有请北邱公主上前面圣。”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脚底生疼得迈不开腿,听见传诏,只得僵硬挪动往朝堂中心走去,跪着放置圭玉再拜稽首,由上摈向南帝报告后再行跪下拿取圭玉。
我跪在殿下,念着早就背熟的官话:“北邱来使乌洛兰牧夏,携举国之心愿,特来南瞻议和,万望两国友谊长存,顺和安定。”
南帝受了圭玉,方才长臂一挥道:“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我腹诽,自然是辛苦的,又是走又是站又是跪的一天,能不累吗?我都快累趴下了,偏你坐着舒坦,也不赐个座什么的,光会说客气话!
只是这话万不能这样说,仍带着笑撑着回道:“为两国和平而来,不敢说辛苦,尽……尽是本分,呃~”我急忙掩口,苦恼的看向南帝。本来话说的好好的,却突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损毁刚才表现出来的所有好形象。
百官嘴角一勾,赫连柏眉头一皱。
南帝依旧温和笑着,和蔼地瞧着仍旧跪着回话的我。我小小的一只,娇娇弱弱的,说话声音奶气未脱,明明累的不行却在一板一眼的说着那些客气说辞,字咬不清楚,话说得也跟楞半倒的,明显就是背不熟的结果。南帝捋了捋胡子,不觉有些好笑,原本烦闷的心情也被这憨痴可爱的我打散,慢慢畅快起来。
南帝道:“公主辛苦,起来回话吧!”
我闻言,轻吐了口气。刚咧嘴一笑,猛地瞥见一旁黑脸的赫连柏,刚泛起的笑意又没了。
觐见的过程繁琐冗长,很是折磨人,我僵着脖子,听着又长又枯燥的祷词,听得两眼冒金星还得继续坚持。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一切章程才算落下帷幕。
南帝赐下车辆,命服,还为我安下府邸。带着不计其数的赏赐,我捧着装有命服的箱子往行宫方向而去。
南瞻的诏书放在箱上,由西阶出殿,面朝东,赫连柏在我的右边。太史宣读完南帝诏书,我下堂在东西阶之间,面朝北再拜稽首。太史把诏书放在命服上,我双手接受,两次行拜礼。行过飨礼、食礼、燕礼后,才被送到我的住所展华宫。
展华宫,烛火通明。
待接风洗尘的丝竹管弦乐曲消失了,众人才离去。我坐在软榻上大喘粗气,我早已经腰酸背痛,此时疲乏得紧。朵步随着管事嬷嬷出去为我张罗吃食,只留下我和几个不熟悉的宫娥大眼瞪小眼。
展华宫是我今后的住所,装修很是大气,虽说不上奢华倒也精美。映入眼帘的是大黄色半透明丝质锦帐,随风轻轻荡漾。玄关进来不远处放着一樽香炉,青烟袅袅,香气扑鼻而来,照明用的灯台旁边站着两个妙龄少女,是永河王百里慨专门指给我的大宫女。我托着腮,眼睛轱辘转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屋内的人。只觉得她们长得都挺清秀的,鹅蛋脸,樱桃嘴,身段纤细修长,气质也挺好的,只是几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进屋半晌竟是一言不发,下结论道: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人。再看几人穿着讲究锦衣,宽宽大大的袖子,刚好坠地的襦裙,虽看起来很是仙气,但行动起来一定不会太利索,再次下了结论:中看不中用!
从侍女身上收回视线后,我便开始认真环顾周围,目光扫过房中一切摆件物什。
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我处在背光的位置。
只听门被轻轻推开,走进一个人。我醒神,叨念着应是出门的朵步回来了。
“朵步,是你回来了吗?”
没人搭理,回头张望。
待看清来人,脸倏地一下便涨红了,竟不是朵步。我乍惊的站了起来“你是谁?”
两个侍女跪地,轻声问候:“小王爷。”
来人嗯了一声,未做多言。
我睁圆了双眼,瞳孔开始缓慢移动,直直望着来人…心道,这人长得好生漂亮啊。
初春,草木萌发,夜中昆虫起蛰,翕嗦之声此起彼伏,扰人得紧。随着少年的到来,烦人的虫鸣蛙叫竟如拨弄琴弦一般动听。
“先出去吧,有事再唤你们进来。”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风吹过结冰树梢似的。
侍女应声退下,临走时也不忘抬头羞涩地瞧那少年一眼。等人走后,我再次将目光放到少年身上,他确实有一张好看的脸。眉色青黛、粗细适宜,眼若美弓,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状很好看。与其说他是个男子,倒像个女娇娥,年纪看起来大不了我多少,不过十五六岁。总之,他是个好看且年少的男子。不禁感叹,暗想这样的好容貌,给了女孩该有多好,若是给了自己就更好了。
以前在北邱,与阿诏打诨说笑时,常听他说南瞻的女子有多么柔情似水,娇俏可人,南瞻的男子比起女子也是不遑多让,各个白面青眉,个顶个的好看。尤其是南瞻皇族,锦衣玉食堆砌长大的金镶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养尊处优培育出的花朵能不好看吗。以前我是不信的,拓拔诏长不了我几岁,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远门都没出过,哪里知道南瞻美人是个什么模样。可如今瞧了真人,我才如实信了。
我啧了啧嘴,轻声嘟囔“中原人,果然都长了一张好皮囊。阿诏诚不欺我啊。”我对美向来崇敬,不论人事,只要好看的我都喜欢,譬如眼下瞧着清雅俊秀的少年,内心就很是欢喜,忍不住多看几眼。
“你在说什么?”少年轻声问道。
我一惊,像是被人看出心思一般急忙扯开话题,口舌不清道:“你,这边请坐,不,那边入座……呃,你随意。”
我挝耳挠腮,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在北邱时,倒尝随教南瞻语的先生胡乱学过几天南瞻雅言,此刻用来拗口费劲,恨不得揪头发以表悔意。该学之时无心学习,整日里浑噩玩闹。约么着学了这南瞻雅言也是无用,反正不去南瞻,这门语言定然是用不到的,又何必白费力气折腾呢,有了借口就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于是乎每次上课,我都心安理得的趴在桌子上补觉,要么就是敷衍了事,从不曾认真听过半节课。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往日不屑一顾的知识如今真的派上用场,可自己却连话都讲不明白,真是悔不当初。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因而用词不当,我又没头没脑的问道:“你是谁?也是来看我的?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许是我问的太过没脑,又或是未曾听清我在说什么,少年只含笑看着我,并没有立刻回话。
“我可是说错了什么?”我怯生生道。
少年摇了摇头,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朗笑回说:“你又是谁?我为何要来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他听清了。
我羞红了脸,使劲儿绞着手指,想抬头去看看他的眼睛,却又不敢。想要扯开话题,又无甚可讲,只低头嗡声道了一句:“我是……,乌洛兰牧夏,北邱来的。你当真不知我是谁吗?”
少年再次笑出声:“逗你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不然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永河王之子,南帝的嫡皇孙。这展华宫本来是皇爷爷赏赐给我的府邸,可你来了,却给了你。所以啊,我才来看看这里的新主人。”他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放在手上把玩,边说边走向我,又坐在离我几丈远椅子上,一改刚才儒雅做派,扯出一个痞笑给我。
“你叫什么来着,你的名字有点长,我没有记住。”少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牧夏,乌洛兰牧夏....。”声低如蚊蝇。
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在笑,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我看着他嘴角的笑,看得有些痴,我还从未见过笑起来如此好看的人,笑容干净透彻,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你在想什么?”少年在我眼前晃了晃手中苹果。我从他的笑容中回过神来。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还挺长的。我叫百里云迁。长养功已极,大运忽云迁,我的名字就出自这里。不过,大家都习惯唤我为长极,这是我的字,你若不介意也可以这么唤我。”
“你,也可以管我叫缺缺,我认识的人……他们都管我叫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忙里偷闲挤出一个音给我:“嗯~”
“你不好奇,这是我的小名还是大名?”
长极放下手中茶杯:“横竖只是个称呼,倒不必追究是大名还是小名了,叫着顺口便是。”
话罢,又将手里的苹果递给我道:“你尝尝,这苹果很甜很脆。在北邱可不常见。”
我接过苹果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正身子盯着他看,眼都不带眨的。
长极被我看得有些羞怯,直白问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我抿嘴一笑,啧啧道来:“秀色可餐,你长得真是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你是在说我吗?”少年狐疑问了一句确认。
我点头,不置可否。
我想,这是朵步教的赞美之词,说是南瞻人都会礼貌性的夸赞对方,尤其是夸赞对方相貌。不管是否真心实意,谁都爱听好话,听了好话关系也会快速拉拢,而且我是真心实意说了好话,那会有错。
“嗯,我确实是在赞你美丽,生的好看。可曾有人说过相同的话,赞你漂亮?”我偏着头看着他,眼睛里放着光。
他面无表情,略有不喜,板着脸直勾勾睨着我。我别开脸来,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自己一定是说错了什么,惹他不高兴。方才羞红了脸,此刻只觉得耳朵烧疼,回想自己所言,实在有欠妥当。
见我窘迫,少年眉头舒展安然一笑,纠正道:“漂亮一词,可不是用来形容男子的。男子长得好看,那得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来赞美。至于美丽漂亮这样的词语,则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并不能用在男子身上。”
“那秀色可餐呢?”我补充道。
“自然也是要用来形容女子的。”
我瞬间尴尬,原是如此。看来自己一直都用错了。
“中原人用字真是讲究,我会的汉话不多,用的词不准你可千万别介意。”末了还不忘追问一句:“对了,那你看着我,我也是女子,那我能用秀色可餐吗?”
长极听后先是一愣,兀地大笑起来。片刻后,敛了笑意。
“嗯,你可以用的。”真假就不一定了。
这句话让我十分受用,心情大为舒畅。
“你在看什么?”
长极忽而偏头看向窗台,我呆呆地看着他。晃神一瞬,我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窗口,如墨染过的夜幕,划过无数银光,如瀑一般坠入深谙的远方。
“是流星!”我惊喜出声,连忙跑到窗边,看着落雨般的星石划过天际。
在北邱时,我也很喜欢抬头看天。此刻世界已经万籁俱静,悠悠烛光温柔地拂上脸庞,如梦如幻......
“我得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健步如飞。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后才扭过头,凝着手中的苹果,嘴角开始不自觉的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