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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所在的那个新编师正在备战,那个在私底下被所有人骂的连座,说我们这一次肯定能把小鬼子打的连爹妈都不认识……但结果……呵,溃逃,一路的溃逃。】

一望无际的溃兵像是要把这个世界填满一样,搀扶着孟副连长的夏天茫然的问一样茫然的孟连副:

“我们……我们要去哪?”

在一天前,在鬼子离开他们阵地继续进攻后,孟连副就将伤口草草的包扎了起来,拖着被殉爆震昏的夏天就狼狈的离开了留下了一百零六个战友的战场。

而在一天后,他们就和无数茫然的溃兵一起,茫然、麻木的向前走着,不知道归路,不知道去路。

孟连副麻木的说:“去该去的地方。”

“哪?”

“该去哪就去哪。”

“哪?”夏天继续探究的问,孟连副吼着说:“去找个收容溃兵的地方,然后去打仗,再然后继续当溃兵或者像他们一样,死在该死或者不该死的地方!”

“哦。”夏天轻应了一声,目光望着多的没法去数的溃兵,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个搀扶、一个接受着搀扶,两人继续随大流往前艰难的移动着,好不容易碰到了一条因为溃兵糟蹋而变得浑浊的河流后,无数的溃兵涌过去,加入到了糟蹋河流人群中。

水因为无数的溃兵的糟蹋而变得越发的浑浊了起来,但前仆后继涌来的溃兵,并不在乎河水的浑浊,捧着水就往嘴里灌——溃兵如蝗,是因为他们没有了后勤,所有人为了一口吃的会用尽各种办法,抢、掠、杀不一而足,而溃兵越多,后面的溃兵,就越无法找到填肚子的东西。

这一个瘸子和一个对一切充满了恐惧的新丁,在溃兵群中是最底层的那种,他们能有什么吃的?

孟连副推开了夏天,试图挤进河边,往肚子里灌一肚子的水来压制让人绝望的饥饿感,夏天呆呆的看着这群像牲口一样的人群,最后咬牙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了河边,双手捧起了一捧水后,看着浑浊的水,他怎么也无法将水往嘴边送。

直至最后,他也没有将水送到自己的嘴边,而是把手泡到河里,一遍又一遍的清洗着脏兮兮的手。

喝饱的孟连副挤开了身边的溃兵,找到了自己的“拐杖”后说:“我们该走了。”

夏天摇摇头,说:“等会。”

这一等就是许久,终于周围没了如羊群一样的溃兵后,夏天脱下了脏兮兮的鞋子,卷起了裤腿后走进了河流的中间,把头盔清洗了一阵后,才精挑细选的舀起了一头盔的河水。

孟连副看着夏天的举动,大笑着说:“没用的,没用的,那些王八蛋在上流糟蹋,到哪喝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啊。”

他想起了他弃笔从戎的最初——那时候他跟着溃兵,却嫌弃的不喝污浊的河水,那个傻瓜一样拿着枪托砸坦克的马驴儿笑话他傻瓜,他倔强的等到了水流清澈的时候喝了个痛快,结果在河流的上游,看到了无数塞在河道里的尸体。

看吧,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一样是溃兵,一样是河流,一样是绝望而没有希望的大败。

夏天不知道孟副连的心里活动,他端着装满了水的头盔上岸,小心翼翼的将头盔交给了才24岁就已经是中尉并且经历了无数溃败的孟连副,然后找柴火,拿孟连副在战场上始终没有点燃的火柴,生了一堆让人热的想哭的篝火。

“即便是脏点,开水总比凉水干净。”洗完手的夏天解释着自己的举动,孟连副看着夏天又洗干净的手,那双看上去依旧脏兮兮却明明洗干净的手很刺目,他说:

“没用的,洗干净没用的,一会儿就脏了。”

“脏了再洗呗,别动,”蹲在了孟连副跟前的夏天不以为意的说着,一边解开了孟连副草草爆炸着伤口的绷带——如果那叫绷带的话。

“这东西太脏了,肯定感染,拿开水煮一煮消消毒。”

孟连副呆了呆,他好像忘了学校里的那些知识了,他茫然的看着夏天,拼了命去想曾经,但……

那些记忆,好像离自己隔了几辈子一样。

许久后,孟连副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夏天看着在水里泡着的绷带,许久后才说:“一样的。”

一样的卑贱。

孟连副明白夏天口中的“一样的”是什么意思,他笑了起来,说:“对,一样的,迟早会一样的。”

孟连副这时候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拐杖”——他所在的新编师由名字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这要是他不熟悉绝大多数士兵的缘由,他看着年轻的面庞,问:“多大了?”

“20。”

“和那时候我差不多啊。”孟连副感慨一声,然后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一样叫我?”

在夏天出现在那个连队后,所有人叫连长的时候都喊“连座”或者“长官”,因为连长的官威很重,但对孟连副,所有人只会喊“烦了”。

即便刚开始喊“长官”,但到了后面,都喊“烦了”。

因为孟连副叫孟烦了,且没有官威。

“我喊过。”

“你个狗鈤的,我以为他们死光了,再没人这么喊我了。”孟连副狂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开始惨嚎,涕泪一起出来,一百零六个伙计啊,熟悉的、不熟悉的,全特么躺在了哪里,没有人收尸,没有人给他们竖碑——因为败了,因为小鬼子顶多找农民挖个坑,把他们横七竖八的堆在坑里,盖上土就完事了。

一群生命,卑微的挣扎了几十年,年轻的、壮的还是老弱的,全都堆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化作了肥料。

夏天没有孟连副那样的感情,只是,他觉得很冷,刺头心扉、洞彻骨髓的冷,昏迷的他被孟副连拖走的时候,没有看到遍布的尸体,但他记得上战场时候的人山人海,记得那群人在上战场对胜利的渴盼,

而现在,只剩下两个可怜虫在漫无目的的活着。

……

兵过如匪——当拿着枪的士兵不能被喂饱肚子后,他们就不得不变成土匪去填饱肚子,为了当地的治安,军队不得不建立一个约束溃兵的收容站,来收容潮水一般的溃兵。

一路上,搀扶着孟连副的夏天,沿途在镇子、县城中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收容站,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满了,然后为漫无目的的溃兵指明方向,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一丁点可以填肚子的食物,让他们去下一个收容站——一次次的指路,一次次麻木的前进,终于,在二十天后,一个叫做禅达的小镇上建立的收容站,收容了这两个溃兵。

【沿路二十天,我见过很多的溃兵,甚至和很多的溃兵结伴而行,但我们之间,并没有报团取暖的友谊,只有掠夺和可怜巴巴的相互依仗,但在到达了禅达后,这一切都变了。】

禅达是一个小镇,并不大的小镇已经遭到了溃兵的一波波洗礼,变得更加赤贫了。

为了约束这些溃兵,长官们不得不将一条巷子化为军事区,将所有的溃兵集中在军事区内——不过用处并不大,因为巷口两端的哨兵依然由溃兵担任,而溃兵们,又怎么可能相互约束起来?

夏天搀扶着孟连副,步入了脏、乱、差、臭的巷子,然后在一间间屋子中询问能不能搭个伙,最后被一个愁眉苦脸的老爷子领到了一间臭烘烘的院子里。

“林长官,这有两个人,加咱们这了。”老爷子进门后就朝一个眉清目秀的军官喊话,之所以能看出对方是军官,是因为对方还穿着校官服——让人心惊胆寒的少校军衔挂着,但少校嗯嗯的开口后,夏天搀扶的孟连副立即又恢复了平常那种满不在乎的姿势。

从一个大学生活生生变成了溃兵又变成了老溃兵油子的夏天,瞬间就明白了孟连副状态转变的根源。

这个少校,不值一提。

少校嗯嗯的应声让这间院子有多了两人,院子里遮天蔽日的溃兵麻木的看着新加进来的两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夏天谨慎的扫了一眼,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后,就想扶着孟连副过去。

“诶诶,他有伤,应该去伤兵营,”老爷子这时候阻止了两人,说:“要不你把他送到我那个伤兵营?”

“有伤兵营?”夏天惊喜的看着老爷子,老爷子苦大仇深的脸在那一刻看上去光芒万丈,他小心翼翼的问:“您是军医吗?”

“军医?兽医吧!”溃兵中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郝兽医那个伤兵营,现在就十一个等死的家伙,这家伙就先别去了,等他伤口发炎需要死掉的时候,丢那等死就行。”

戏谑的声音讲述着骇人的残酷。

“郝兽医可不是医生——他就是个兽医,狗屁的伤兵营,要药品没药品,要吃的没吃的,咱们在这是等死,去了伤兵营是必死。”

残酷的话语让郝兽医嚷嚷了起来:“几个驴鈤的,能不能说人话?”

“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个满是东北味的话音从不远处的躺椅上响起,一个浑身肉块的汉子嚷着说:“都特么屁话多的很吗?欸,来新人了啊?”汉子惊喜的说:

“喂,我这有食物,罐头、衣服要什么有什么,要不要?”

换作平时,夏天的第一反应是要,但在溃兵中的二十天,让他懂得了很多一生中未必能懂的道理,果然,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

“老子做生意童叟无欺,但就一个规矩,概不赊欠!想来硬的,老子欢迎,老子正想送送骨头。”

“我们不要。”孟副连似乎见多了这种恶霸一样的存在,带着一丝讨好说,浑然不顾自己的官威,虽然他一直没有什么官威可言。

就这样,这一间院子中新增了两个和之前住户一样可怜的溃兵。

溃兵间的熟悉,往往是因为饥饿,在两人落脚后,就有源源不断的溃兵上来询问有没有吃的,只是现实让他们很快就散去了,唯有一个说话间满是山西味道的溃兵,在孜孜不倦的问:

“有吃的没?”

“有火的没?”

“有针线的没?”

“有烟的没?”

“有烟丝的没?”

夏天起初还回答没,等到对方第三句索取的时候,他就懒得再说了,可这人却始终不停的问着,索取着绝对不会在夏天和孟连副身上能索取到的东西——直到后来,夏天才知道这货叫康丫,还是官,可笑的准尉排长,但现在只是一个只有一个扣子手下没兵没枪没子弹的白痴。

或者那是一副自保的样子。

院子又恢复到了平静,只是,一个地方吸引着很多人的注意——那集合了溃兵们目光的地方,就是那一张躺椅和躺椅后面的屋子。

“知道那屋子里有什么吗?衣服、食物、罐头、烟,还有药,你看你的同伴,他受伤了,一定很需要药品。”有人在夏天的耳边诱惑着夏天,是一个鼻青脸肿的邋遢人,鼻青脸肿是这个院子里很多溃兵的共像,而邋遢,一样是共像。

夏天心动了一刹那,却被身边的孟连副一把拉住了手腕,孟连副对着诱惑夏天的溃兵说:

“我们两个一路过来走了二十天。”

溃兵不解的看着孟连副。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敢合起伙来揍你,你看你有人帮忙吗?”孟连副挥着拳头,对方怂了,嘀嘀咕咕的说:

“会揍人了不起啊?有本事去揍迷龙啊,告诉你们,只要揍服了迷龙,你们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滚!”孟连副变了脸色,对方不在纠缠,慢悠悠的挪开,等这人离开后,孟连副对夏天低声说:“在这里学聪明点,不要想着从恶霸手里抢食,也不要试着去相信其他人——他们只会在关键时候把你当做替罪羊丢出去。”

夏天点头,表示自己不会逞强——没多久,他就见识到了迷龙的野蛮和彪悍,一个溃兵讨好的和迷龙试图去谈判,而谈判的本质就是空手套白狼,迷龙很快就翻了脸,一顿老拳就挥了下来,谈判的溃兵往人群中跑试图引来援兵,但所到之处,所有的溃兵退避三舍,连和迷龙照面的勇气都没有。

溃兵跑不动了,成为了迷龙拳头下瑟瑟发抖的可怜虫,迷龙揍得很凶,凶到就是往死里在打。

“不要打了么,再打会打死人的。”很轻的劝架声响起,夏天诧异的望去,才发现出声的是那个少校——少校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在说悄悄话,隔着这么远又很轻的劝架声惊了很多的溃兵,溃兵们纷纷望了过去,出声的少校却坐立不安了起来,像个羞羞答答的娘们。

夏天想笑,随即却哑了声,他那一刻想:自己,有什么脸笑人家?

迷龙还在揍着这个不知死活的溃兵,周围是冷漠的目光,终于,夏天像一个白痴加傻瓜一样吼了起来:“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暴怒中的迷龙像一头饿狼一样望向了喊出声来的夏天,就在夏天以为他会像个地痞流氓一样迁怒耍威风的时候,迷龙却停下了挥动的拳头,大声的咒骂:

“打死你个杂碎!你是不很能耐吗?你不是很能作威作福吗?你不是官威重的很吗?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你就是一只死狗!明白吗?你现在就是一只死狗!你凭什么和老子谈判?李乌拉,你特么还有什么脸和老子谈判?”

夏天看得出来,迷龙是真的愤怒的在质问,不是那种立威是的的杀鸡骇猴,显然两人间有不得不说的故事,而在溃兵中,这种不得不说的故事,往往很残酷。

迷龙气汹汹的放过了打的半死的溃兵,又回到了自己的躺椅上,而还没有走的郝兽医,则晃悠悠的上前,检查着似乎被打死的家伙,最后嘟囔了一声,将其不管不顾,看样子这人,并没有达到进他伤兵营的要求。

一场短暂的单方面猛揍的结束,让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和绝望,有溃兵的叫声响起:“饿了,饿了啊……”

“肚子饿了能折磨我们,我们饿了怎么办?折磨谁去?”

“折腾官老爷去。”

“官老爷找不到影了,倒是老天爷一眼就能找到,老天爷赏个脸,给丢点馅饼吃呗。”

溃兵们麻木且阿Q的说着,有人因为饥饿,不得不离开了院子,去外面找食,很久后,他们就陆陆续续的回来,绝大多数的人鼻青脸肿的回来,只有少几个人,能露出一丝肚子里垫了食物的幸福感。

少校也回来了,没有鼻青脸肿,也没有填了肚子的幸福感,只有羞愧、尴尬和讪讪,但很快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这一次他带着坚定了半天的念头,朝其他人说:“我们……我们不能这么下去……我们要团结,我们要……”

“团结就有饭吃吗?”

“团结能当饭吃吗?”

几句话就杠的少校没了下文,坚定的念头也因此烟消云散。

肚子再一次熟练的呱呱响了起来,路上找到的吃的填过的肚子又抗议了起来,夏天摸着肚子,轻声对孟连副说:“我饿了。”

他和孟连副相互依偎着熬过了二十天,最大的功劳是孟连副能用各种方式找到吃的——为了混一口的,孟连副甚至夺走了夏天用燃烧瓶毁掉了一辆坦克的功劳,将这件功劳按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用卖惨或者卖弄的方式,去获取食物。

夏天也像是忘了自己有这功劳一样,因为他明白,这功劳对自己来说,换不来一小块干巴巴的馒头,可在孟连副的手里,却能换来食物。

“走吧,我们去搞吃的。”孟连副示意自己的拐杖扶好自己,两人离开了院子,在偌大的禅达开始晃悠了起来——禅达真的是个不大的地方,一波波的溃兵已经夺走了当地百姓对英雄敬仰、对溃兵同情的权利,孟连副没羞没躁的乞讨了一圈,也没有讨来一口吃的。

当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是可以丢弃的。

于是孟连副又一次丢弃了自己的自尊,在乞讨无果后,抢走了妇人身后的食物,然后和夏天熟练的夺门跑路,在鸡飞狗跳中,两人分兵跑路。

【我跑的很快,像四条腿的狗一样在跑,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来,我不怕被揍,可怕那些人绝望的哭嚎,每个人都有为自己吃饭而奋斗或者搏命的权利,我们有,他们也有——只是,我们应该是他们的保护者,但事实却是,为了一口吃的,我们在从他们的嘴里抢食。】

身后没了追兵,可夏天还在跑,一直的跑,直到他跑的实在跑不动以后,他就睡倒在了地上,绝望的看着蓝天。

泪水大片大片的从夏天的眼中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啊?

夏天想质问,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我在想,我不该这么卑微的活下去的,哪怕是死,也不该这么样的,或者,我应该去找日本人,用最激昂的态度,获得一个英雄的下场——那样,总比这样像流浪狗一样可怜的好啊!】

就在夏天为自己臆想一个壮烈死法的时候,一个怯生生满是川味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哎,你么啥子事吧?”

夏天回头,看到是一个清秀的妹子,他第一反应就是装作不经意间抹去了眼泪,下意识换上了之前和孟副连在一起搞吃的时候的谦卑和可怜,但紧接着又将其隐藏起来,变成了面无表情。

“没事,你……你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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