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长有六根指头的人很多,其中喜欢穿黑色斗篷的也有。可如眼前这人的气质高高在上,偏偏为人平易近人者,怕是只有墨家的巨子了。一生致力于平复战争,为之奔走,为之身死。墨者,始终在践行自己的理想,却从未考虑过,他们在以霸道践行着侠道。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人之上,这种事情更适合一个王者,而并非心有侠义的侠者。
“你是谁?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眼光,秦国人才辈出,怪不得六国为之畏惧如虎。你是前来投奔宫内贵人的?熙熙攘攘,利来力往。秦国的侵略性果然是长在骨子里的。”
“不过是善于观察联想推理,若是先生否认了自己的身份,我便是班门弄斧了。我不过行游至此,可没有投奔贵人的想法。何况,投奔太后不如投奔吕相。侵略?我觉得开拓更合适。天下苦战久矣,总要有人站出来扫平八方,这个人可以是楚,是齐,为何不可以是秦?”
六指黑线微微一怔,班门弄斧,鲁班门前舞弄斧头,确实让人笑掉大牙。他在点醒我自己的身份属于机关公输家?可公输家与墨家向来相互仇视,他不怕我杀了他?开拓?拓野求存值得肯定,可把自己的土地开拓到别人家土地上面,算什么开拓?
“天下苦战久矣,秦又何必心心念念发动战争?六国苦秦久矣!”
“若是天下只有秦国,自然也没有六国苦秦之说了。先生才智高绝,岂会不懂这般道理。说起来,还是六国看不起秦国,哪怕现如今秦国已经十分强大,可仍旧是六国眼中的蛮夷。既然不能在思想上征服对方,在躯体上征服之后,自然可以把思想强加给对方。”
“霸道。若是六国后人皆如你这般聪慧,我还何须奔走与天下?吕相掌控朝政不假,可秦太后赵姬对朝政亦是有着极大影响力,说动一个心软的女人,总比说动一个心如铁石的商人更容易。阻止战争,并非要真的去见掌控者。”
“确实,战争不是高位之人一句话的事情,环环相扣,只要拆解掉其中一环,便能使之推迟乃至消弭。先生是要以口舌去说服还是以长剑去说服?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远比杀了她更容易。只是传闻太后身边有一个高手,左手剑法曾被人成为天下第一。”
左手剑法天下第一?六指黑侠目光深邃,被称为左手剑法天下第一之人,乃是罗网天子第一号杀手刺穹,可他已经隐匿江湖很久了,如此机密之事,眼前这少年有如何知晓?
“墨家不杀人。”六只黑侠的眸光在烛火下摇曳,他沉默的功夫,店小二已经将他要的羊腿端上来,色泽微黑,味道腥膻中带着一股香味,让人不由食指大动。他开始吃饭。
顾凡放下割肉的小刀,起身朝着楼上客房走去。墨家之人不杀人?或许这是一个有前提的命题,比如在未曾危急生命的情况下,比如在不关乎道统传承的情况下,比如为了救更多的好人,杀死一个恶人并不算杀人!诸如此类。
“你叫什么名字?”六指黑侠忽然侧头问道,“我想知道未来搅动风云的会是谁。”
“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过,先生此次前来定然要失望了。你是无法说服秦国太后的。”
将羊肉细致的片成小片,六指黑侠轻声道,“我知晓许多赵姬的秘密,做了些许准备。”
“说服秦国太后,不一定非要见到秦国太后。这便是你的想法对吧?可说服她心腹的心腹,一环套一环,只要环环相扣,就如精密的机关兽一般,总能发挥出难以想象的作用。可与战争一样,若是其中的一环被人拆解掉了,你的计划也就无从实施了。”
“公输家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们墨家危险了。”
楼梯上,顾凡身形微顿,面色悄然变白,不过很快便恢复原本模样,强颜欢笑到,“先生似乎认错人了,我不姓公输。”
姓公输的不一定都是公输班的后人。同样,公输班的后人并不一定都姓公输!身为前辈高人,六指黑侠还无法做出对一个晚辈出手的事情,他淡然回身,继续吃饭。
顾凡消失在二楼之上,拇指轻捻着食指,在他的指甲缝隙之中,有一层极为隐秘的粉末。这并非是他准备的毒药,而是自六指黑侠的羊腿之上以巧劲儿震落的杂质。
秦国,如今是公输家的大本营。或许罗网未曾注意到六指黑侠的行动,可公输家却忽视不了对方的行动。最了解墨家的除了墨家之人,便是公输家!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城内偶尔响起打更人的脚步声,顾凡平稳的呼吸着,许久不曾闭上眼睛。他已经听出走廊尽头六指黑侠的房间中呼吸声在加重。公输家在机关上或许可以和墨家不相上下,可在用毒之道上还是差了农家太远。若非顾凡悄无声息的为他们更换了毒药,或许此时客栈之中早已没有了六指黑侠的踪迹。
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前停顿,两个细不可闻的声音被顾凡收入耳中。
“确定他不是族中弟子?能够将霸道之术理解如此透彻之人,竟不是族中弟子,可惜!”
“长老,咱们的药确定能够放到六指黑侠吗?切磋机关术我不怕他,可他的身手实在太恐怖了!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何为霸道?无所不用其极!相信我便是,若是能够将之斩杀于此,莫说族内典籍任由你翻阅,便是慢慢继承族长之位,也不是难事!富贵险中求!不要忘了,这里是秦国!”
脚步声向前,而后停顿,顾凡感觉到六指黑侠的房门被人从内部打开了,他此时依旧披着斗篷,身躯挺拔,可他的气息却比进入客栈只是弱了许多。
“你没中毒?”惊慌的声音自长老口中传出,接着便是机关活动的声音。
“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够弄到农家的‘弱水’。”剑鸣轻微,似乎不想打扰夜间的宁静,嗤嗤之声过后,走廊上只剩下倒吸着冷气的求饶声,“你不能杀我!这里是秦国!”
“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认识!我说的是实话,他并不是公输家的人,否则我定然知晓。”
“墨家机关,木石走路。青铜开口,要问公输。你在机关术上已经小有造诣了。”
“你废了我的手臂,难道还要杀了我?你是怕我日后超过墨家的机关术吗?”
“拙劣的激将法。滚吧。墨家之人,不杀人,除非那人自有取死之道!”
那公输家的长老恨声说道,“我公输仇记住了!”
蹒跚的脚步声远去,顾凡打开房门,六指黑侠的手中握着一柄铁尺,或者叫做墨眉更合适,他乃是墨家巨子的身份象征之一。大巧不工,墨眉无锋。
“多谢你提醒我饭菜之中有毒。看来你真不是公输家的人,他们都恨不得我早点儿死。”
“我知道公输家的人在下毒之道上的手法太过拙劣,必然瞒不过你这种老江湖。提醒你,不过是让你放松警惕。没想到他们如此无用,哪怕用了机关仍旧不是你的对手。”
“狼性果然深入每个秦国人的骨子里。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好人。”
“这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之上。何必苦苦支撑,伤了经脉还能救治,再撑下去便伤了丹田。等到穴窍亦受伤,你这个堂堂巨子就要废了。”
“你是罗网的杀手?用的毒很奇怪,我从农家带来的解毒丹根本无法压制。”
看着六指黑侠颓然半跪在地,以墨眉支撑着身体,顾凡轻笑道,“罗网怕是还不被你看在眼中,否则你也不会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农家的‘弱水’只是表面的毒素,我还用上了药家的混毒。莫说农家的解毒丹,就是药家之主来了,也必然束手无策。”
“你是阴阳家的星魂?难道你晋升三才位的任务便是杀我?怪不得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我还是疏于防备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知你可否将墨眉送还墨家?”
顾凡沉默的看着六指黑侠倒下,才将目光转向地面上的青铜机关部件,和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公输仇?他对墨家的滔天恨意,或许与他的青铜手臂有着莫大的关系。
杀还是不杀?六指黑侠行踪不定,到处行侠仗义,这层身份可以成为极好的掩饰。只是墨家规矩繁多,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徒增笑料……
顾凡手掌探出,袖中滑落一柄锋锐的匕首,轻而易举刺入六指黑侠的小腹丹田之中。
天色即将大亮,意味着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一道身影宛若墨迹行走在街道之上,却不曾留下半点儿墨痕。穿街过巷,轻车熟路。
巡逻的士兵高举火把,将周围荒野照的通透,却不曾注意到平静无波的水流之底,一道人影正宛若游鱼一般迅速穿行。他漆黑的斗篷包裹着整个身躯,看不出体型和相貌。
院墙下的水门旁正在执勤的士兵双目已然囧囧,时不时侧耳细听是否有细微的动静自水中传出。看他们的动作和神情,似乎早已习惯在黑暗之中的生活。
罗网的杀手!顾凡手掌轻轻包裹住悬浮在水中的铜铃,身形弯曲穿过最后一道系着铃铛的蚕丝,来到水门之下。粗如儿臂的铁栅栏上散发着点点荧光,那是蛭螺,一种在中原极为罕见的毒物,原产于楚过之南的百越之地!其毒仅仅能通过接触传播,溶于水而无形无害!若非近月熟读宫内藏书,哪怕是顾凡也无法认出这不曾在分魂记忆之中出现的东西。
视线游离,身形晃动,顾凡很快将目光停留在忒栅栏一侧的石壁之上。这道栅栏本就是一道机关门,提升降落自不必让人惊讶,可这道镶嵌着它的墙壁,本身就是一道机关!
眉头轻皱,看了眼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顾凡调转身形,急速消失在原地。
……
第二日,正在为太后改造园林的公输家长老公输班请假了,为了不耽误工程进度,他派来族内天赋出众的弟子公输元,持着他的亲笔书信,前往亲王别院。
“公输元?”尚在三里之外,巡逻的士兵拦住年轻人,“在此等候,我要通报总管。”
公输元目光略显呆滞的扫了对方一眼,手中仍旧摆弄着一堆青铜零件。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木桩,似乎丝毫不在意对方的严苛。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被放行进入别院之中。
刚进入别院二门,一道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公输元面目之上,“你是何人?谁人放行?”
前头带路的士兵躬身行礼道,“禀报嫪先生,此人乃是仇大师的族人公输元,今日仇大师身体微恙,特意让其前来监督园林工程建造,总管大人已经允许。”
“公输元?”嫪毐上下打量年轻人,多年的杀手生涯,让他对危机的感应十分敏感,自从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便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可看其容貌并未有易容的痕迹,难道他在机关术上的造诣,能够威胁到自己这个罗网天字第一号杀手?
年轻人翻翻眼珠,接着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手中的机关零件之上,似乎想要将之拼接成一条手臂,可总是在关键时刻不能成型。
“你来之前,仇大师可曾交代过,我要求的快活床今日必须完工?!”
“他的手臂因为实验机关被斩断了,我正在研究为他续接一条青铜手臂,没空。”
嫪毐不置可否,脸色却阴沉了下去,“若是今日完不成,小心你的脑袋!”
年轻人挠挠头,“他的事情不归我管,你杀我做什么?”
“哈哈哈,还真是公输家的小呆子!快去监工吧,午饭过后我为你引荐太后。”
年轻人再次翻个白眼,示意带领他的士兵继续。丝毫不顾嫪毐在背后盯着他的阴沉目光。
“带着礼物去看望一下仇大师。顺便问问他对接下来的工程有什么看法。”嫪毐吩咐道。
杀手,而且是能够一路爬到极致的杀手,对于政治或许不敏感,可对于心中升起的不安却从不会放松!有公输仇的信件,会公输家的机关术,便是公输家的人了?昨日县城之外自己豢养的一批马贼被人斩断手筋脚筋,此事必须要去调查一下了……
年轻人吩咐工匠继续按照仇大师的计划做事,自己一个人盘坐于一旁研究手中零件。
日头西斜,公输元呆滞了一天的脸庞之上终于多出一抹笑容,他上下打量着手中的青铜手臂套件,欢喜的抓耳挠腮。谁也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水门旁边,悄无声息的将一枚青铜构件,卡入了控制水门的机关之中。
一路走出秦王别院三里,公输元脚步匆匆赶往公输家族,在门子的问好声中,他钻入公输家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小半个时辰,一道人影自土中遁出,远远观望了公输家一眼,转身离开,若是公输元在此,便会发现,他正是早上跟随在嫪毐身边的随从,一个江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