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多少诗歌多少文章都在描绘它,可最终却只能把它刻画的更加片面。天子脚下,沐浴圣恩,本该一切都昂扬向上,积极正面。可世间事总是一体两面,越是光明,它投下的阴影便越是厚重,繁华背后隐藏的黑暗也更加纯粹。
鬼医,没有人知道他名字,人如鬼形,瘦削身形,蓬乱头发,苍白脸色。夜里见了,绝对能吓得人三魂出窍,七魄归天。他有一双鬼手,眼眸更是如幽灵,眼白眼球异常分明,白的透亮,黑的纯粹,难以分辨瞳孔所在,可他能够在黑暗之中洞悉世间一切。
很多人找鬼医,想要凭借他一双妙手,改变自己的处境!鬼医只能医伤,不能医人心,可若是换了一张脸庞,换了一身肌肤,那何须再去医治人心?
可往往遍寻不得。他是繁华的影子,不存在与市井之中,只存于江湖人口口相传里。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没有给他带来荣华富贵,或者说他不喜欢用自己医术去换荣华富贵。
残灯如豆,光焰幽绿,将鬼医眼眸也照的宛若鬼火。他躺在散发着寒气的冰冷石台之上,举着一本医书,半天没有任何动静。
在昏暗之中,一排排书架摆成一个巨大的八角形,将他包裹在内,上面是他,活着说他这一脉不知用了多少年才搜罗来的古籍善本,医学巨着,经典名方,失传古方!
这是一条天然溶洞,隐藏在京城下水道之下,他没有童子,没有妻妾,过着最清苦最孤独却又最幸福的生活,他想要的,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到,这当然是最大的幸福!
鬼医眼里只有医术,也只在乎自己的医术。不要给鬼医谈交情,也不要给鬼医讲买卖,医道之外他很少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包括找上门来的患者是否能够给他足够诊金!
可前段时间,他便心血来潮,又做了一桩让他觉得有趣的“换脸”!
溶洞里的风也带着憋闷,稍显潮湿的味道有些刺鼻。轻盈的脚步声,将沉思中的鬼医惊醒,可他情愿不醒来,面对架在脖子上的东瀛倭刀,他非常无奈!
他很少拒绝能够找到他的人,可他真不喜欢这种被人逼着做手术的感觉!
神医白曹生名声在外,结交的江湖好汉数不胜数,他的名头就是资本,谁敢拿他怎么样?毒医浑身是毒,他不找别人麻烦,别人就谢天谢地欢呼去了!唯独他鬼医,一双鬼手不能拿刀杀人,只能拿刀救人,比不过神医的“金刚不坏之声誉”,比不过毒医的“心狠手辣之恶名”。所以他哪怕一万个不乐意,今日也要动手去给人治疗,好在,这算是他感兴趣的事情。
来的是两个人,求的自然是两件事,一人要移植耳朵,一人要移植手臂!
冰窖之中自然有耳朵,也有相应的手臂,可这些都是成双成对的存在,不能单独使用,他绝不会让不完美的东西,从自己手中流出去。
缺一个耳朵的无花无奈说道,“所以说要想移植一只耳朵,意味着要切掉另外一只?”
“有人天生长短手,有人天生大小耳,可你们两个肯定不是!我造不出与之一对的,只能将每受伤的那个也切掉,这样才不会留下破绽,若想换一个,劳烦另请高明!”
“鬼医,你可不要骗我们!”断臂的黑衣蒙面人,阴恻恻的声音,让溶洞里更冷。
鬼医摊摊手,取出火折子,将石台上的一层层油灯全部点燃,很快,溶洞之中亮如白昼,三人站起灯光之下,竟然连影子都暗淡的难以看清。
“谁先来?躺在石台之上,这乃是取自万载寒冰之下的巨石,不染污血,不沾毒素。其寒气亦能刺激人体潜能,在上面手术,往往可以事半而功倍!我去准备麻沸散,手术器具……”
无花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黑衣蒙面人,直接躺在冰冷石床之上,“不需要麻沸散!”
寸许长小刀,锋利的能轻易割破空间。刀身被药液擦的闪亮,看不出一点儿污渍。鬼医关注内力之后,刀身温热宛若皮肤上的温度,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儿金铁该有的冰冷。
黑衣蒙面人将刀插在地面上,双眼直勾勾看着鬼医。这是无花和他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自河南双木州城赶到京城,他们只用了两天时间,昼夜不休,光是马匹都换了四茬!
鬼医拿刀的手很稳,他将人皮面具耳根处切掉,用刀把两侧耳根切削成一个模样。宛若仙神之造物,任何人都看不出两侧的一丝差异!他取出的耳朵,是直接从冰柜之中的尸体上摘下的,非常新鲜。最重要的是它与无花人皮面具下的肤色和原本耳根的大小很般配!
移植进行的很顺利,每一条细小的血管,没一条晶莹洁白的神经,都在他一双鬼手之下,接驳成功!他用双手虚按在无花双耳之上,晶莹如琥珀的内力缠绕在耳根伤口处,血液流通,神经复苏,被羊肠细线缝合的伤口,竟然有结痂的趋势。
“呼……”鬼医抬眼看了看挂在书架上的沙漏,“三个时辰,还算不错!我以内力温养三天,加之我特制的秘药,便可取线祛疤,不留任何痕迹!就算把这一双耳朵撕下来,也不会有人看出这是一双‘义耳’!别人不能,连我自己都不能!完美!”
鬼医此时方才将带血的手指搭在无花寸关尺之上,他微微点动的脑袋猛然一滞,半睁的眼睛顿时瞪的溜圆,配上他苍白脸颊,当真是异常骇人。
黑衣蒙面人握住刀柄的手紧了些,手心多出一层汗,“内伤很严重么?”
自己内伤当然很严重,可还不至于让鬼医如此惊讶才是!无花自床上坐起,摸了摸脸上人皮面具,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还请前辈明言。”
“你身体可有不适?我在你体内感受到一股异样气机,它正在迅速恢复你的伤势。按说它该随着伤势减弱和逐渐消散,可它一直在壮大,而你的伤势也在恢复,天下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我想不出,或许与你修炼的内功有关系!”
“未曾感到不适,身上内伤确实在快速恢复。这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我亦不知,你能不能在‘鬼屋’之中多留几日,让我好好研究一番?”
“咳咳,还是先帮他换了手臂吧。”无花略过话题,指向黑衣蒙面人。他在江湖上消失三五天还能说的过去,可若是多留一些时日,怕很多事情不好解释!
半日之前,千里之外的开封府城,三个骑士,四匹马,五个人,沿着城门洞进入城中。
开封府城并未因为江湖人的打打杀杀而凋敝下来,反而愈加畸形的繁荣。
江湖豪客,豪情自然不会惜财。这些时日,最繁荣的便是医馆,最悲惨的也是医馆!赚的最多,挨打最很,这是绝大多数医馆面临的常态,可这绝不包括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医馆!
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家就在开封府,他本想躲开这个旋涡,可平夫人却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所以他只能在旋涡里不停打转,这几日他过的颇为悲苦。或者说,他总是悲苦。
多少次刀剑架在脖子上,顶在胸口上,平一指愣是梗着脖子瞪着双眼,不曾低头一次!将刀剑架在他脖子上顶在他胸口上的江湖豪客,或是立刻低头道歉,变威胁为苦求,一掷千金买平安。或是已经成了乱葬岗上被野狗啃食的腐烂尸体。
医一人,杀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杀一人,医一人,蚀本生意决不做。
匾额如是写,平一指更如是做,更改不得一丝半毫!救谁,患者或是其亲属说了算,杀谁则存乎平一指一心,或者说存乎平夫人一心更合适一些!
平一指没有神医白曹生的名头,没有毒医的手段,没有鬼医的神秘,没有梅二先生的豪情,可他有着自己的怪癖。爱来不来,他从不缺少病号;治不治好,你一定要守规矩!
陆小凤看着这个矮胖子,悄然咋舌。平一指脑袋极大,下雨天不打伞淋不湿衣服的那种大,生一撇鼠须,看起来形象十分滑稽。十指粗如萝卜,偏偏灵活至极。奇也怪哉!
平一指夫人立在他身后,高高瘦瘦,三十多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窝深陷,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看人从来不用正眼,偏偏眼窝较深,余光看人又颇为费神费力。这样的高傲让人看到便想发笑,可却偏偏绝对不能发笑,因为谁都知道平一指惧内!
接过千两银票,平夫人喜滋滋的离开,连一杯茶水都欠奉。
讲明自己的规矩,平一指一时没想到要杀谁,便把这个账记在小本本上,开始切脉。
“失魂症?嗯,切其脉象有力,观其神色惊惧。三魂不稳,七魄动荡,可魂魄本就是虚无缥缈,不在脉象之中,不存医理之内。此乃不治之症,若是知晓其失魂之因,或许还能以针灸辅助,以言语激励其意志,现在你们一问三不知,治不好,换下一个吧!”
李寻欢温声问道,“这……平先生,当真没有办法么?”
“反正我是没有办法!或许白曹生有办法,你倒是去找他啊!废话真多,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平一指用毛笔在小本本上划掉铁传甲的名字,又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了个方子,“给你个安神养魂的方子,聊胜于无,能不能醒全看天意。下一个姓甚名谁,谁负责杀人?”
“顾凡,顾命不凡首尾两字。他西门吹雪负责杀人,保证让你满意就是。”
脑袋大,五官比例相对也更大一些,平一指铜铃双眼一瞪,颇有威势,“杀谁我说了算!顾凡,原来他就是朝廷通缉的顾凡,跟画像上差了那么多,我就说朝廷那帮画师都是白痴!西门吹雪了不起?让他去杀白云城主叶孤城,他能杀得了?”
“咳咳,先看看病症,若是不能医治,谈这些岂不是还早了一些?”
“什么意思?那铁传甲失魂症乃不治之症,什么叫不治之症知道吗?你把白曹生拉过来,他若是能说治好,小老儿把这条命卖给你!不相信我医术,你干嘛把他送过来!”
“你要把命卖给谁?问过我意见了吗?”后门布帘掀开,平夫人探出脑袋,恶狠狠骂道。
谁也不知平一指嘴巴当中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已经将手指搭在顾凡手腕之上。
一触即分,甩甩手指将古怪劲力以内力逼出体外,他再次将手指搭在脉门之上,时间一点点儿过去,他两条粗黑眉毛,皱成一团墨疙瘩,真是见鬼的脉象,没听过没见过,古书中也没记载过,这几个家伙不会是故意过来砸场子的吧?
切手足脖颈脉搏,观面色及周身有无伤痕,瞧瞳孔状态,闻周身及口鼻气息,摸全身肌理骨骼,点穴道压胸口按人中,不消片刻,平一指忙的满头大汗!
若非顾凡切切实实躺在眼前,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给人看病!没有人的生机强大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也没有人的死气浓郁如万载寒潭,可面前这副人的皮囊之中,两者具在!
颓然坐在椅子上,平一指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中全是震撼。他能感受到顾凡练过外功,肌肤异常坚韧,骨骼十分强壮,脉搏非常有力,可这并非重点!他精修的医道内力输入顾凡体内,本该沿着经脉进入顾凡丹田之中,可内力却如泥牛入海,再也无法感知!
过了良久,陆小凤终于忍耐不住,出言打断平一指的思考,“他莫不是也得了失魂症?”
平一指骤然抬起头,双目死死盯住陆小凤,“他怎么了?”
陆小凤按住胡须的手指差点捅进鼻子里,看了半天你连他怎么了都没有看出来?
李寻欢斟酌了一下语言,解释道,“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血液之中含有奇毒,天一神水之毒,这些事情还是不告诉平一指为妙!
“身中奇毒?根本不可能,他浑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点儿……不对,他本身就是最大的毒源!是了,那生死气机没有人能够承受的住,旺盛是毒,虚弱是毒!可大补大虚并存算什么?哎呀呀,脑子好乱!你说什么来着,昏迷不醒,对昏迷不醒,他怎么昏迷不醒的?”
“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外毒?无色无味,难道是传说中水母阴姬的天一神水?不可能啊,天一神水据说沉重无比,中毒者无不爆裂而亡,根本无药可解!你们不会是得罪了毒医白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