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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十月中旬,太湖南岸一处叫做浔溪的村子里,来了一群外地人。

浔溪村人不敢怠慢,因为这群人家,是新搬来的新地主。

宋朝土地买卖十分频繁,因为这个朝代对土地兼并的态度十分宽容,宽容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由于土地矛盾向来是一个大矛盾,历朝历代都将抑制兼并视作王朝长治久安的良方,从汉代到唐代,都采取过各种抑制兼并的错失,而这些朝代,每一次大混乱,都是引失地农民起义而引发。

早在汉武帝时期,就出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汉代的兼并,性质更类似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兼并,不过老贵族消灭了,汉朝的新权贵们,刘姓子孙和开国功臣权贵们在地方上肆意夺田,形成了类似春秋战国士大夫的那种地方豪门,史书称之为门阀。门阀随着汉武帝出击匈奴,迁富户充实关中等耗尽资材的行为,被打击了很多。但土地兼并依然继续,试图改变这种情况的理想主义学者王莽被推举为皇帝,改革失败,最后引发了绿林、赤眉起义,汉朝灭亡。东汉继续了这个过程,最后被黄巾起义击倒。

吸收两汉教训的唐朝,实行均田制,在唐初执行了很长时期,奠定了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等盛世。

可是到了宋代,却一改这些政策,对土地兼并视而不见,甚至抱着纵容的态度。早在宋朝开国之初,宋太祖就下诏:“所在长吏,告谕百姓,有能广植桑枣、开垦荒田者,并只纳旧租,永不通检”,不通检就是不检地,不重新分配,这道诏书彻底废弃了唐朝时期的均田制度,不再以人口为基础分配土地,而是以能力来分配土地,让“有能广植桑枣、开垦荒田”的那些人放心大胆的开发土地。最初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在王朝初兴的时候,鼓励百姓开发抛荒的土地。但因为这诏书,就变成了祖制,祖宗制度是不能改的,因此宋朝等于宣告放弃了对私有土地的重新分配权力。

于是兼并不可遏制的出现了,而且比前代更加凶狠。土地兼并,不外乎两种方式,所谓“富者有资可以买田,贵者有力可以占田”。汉代的兼并,带有贵族性质,主要是豪强吞并土地,而宋朝有发达的商业经济,因此买卖和吞并兼而有之,造成旷古烁今的土地兼并程度。有学者根据宋代留下的田亩纳税记录,做过研究统计,认为宋朝一成的地主,占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三到四成的农民没有任何土地。

这还不算大规模的隐田,宋代富户许多将自家田产诡托于真假官户、寺观、贫民下户和逃亡户,或诡(假装)分子户(分家),少则几户,多见几十户、上百户,因为官户、寺庙都不用纳税,户口分上中下共五等,等级越低税额越小,每家丁口越少等级越低,因此富户通过分户,买通官吏尽可能降低自己的户口等级,让自己变成“贫下中农”。结果是许多土地实际上是集中的,却名义上分散在一个个假户口上,实际上在地主们手里,名义上却记在官员、有功名的读书人和寺庙名下。由于永不检地的祖制制度,一直到王安石喊出了“祖宗不足法”这种在古代社会的狂悖之言后,才开始推行心法,其中一项内容叫“方田均税法”,目的是将那些隐田统计出来,征收赋税,弥补财政。王安石先后在开封、京东、河北、河东和陕西等五路重新丈量了耕地,丈量前官府黄册上的土地只有1.22亿亩,清丈后的耕地面积是2.48亿亩,增加了1.26亿亩,隐匿的土地竟然比在册的还多。

可惜王安石的检地运动,打击了整个士大夫阶层,于是变法失败了。只在北方小规模的进行了丈量,还没来得及清点南方土地,新法就被废止。而南方的土地兼并,甚至比北方更严重,因为这里是中央皇权投射不到的地方,更加自由,兼并就更加肆无忌惮。方腊之所以造反,就是官吏豪强不断榨取,导致这个漆园种植园主忍受不了而造反。

太湖流域更是兼并的重灾区,这里的土地灌溉条件得天独厚,又很肥沃,还有一个人为的因素,那就是宋徽宗的昏聩。他重用的奸臣朱勔以苏州为中心,作威作福,以给宋徽宗寻找花石纲为名,对各级百姓穷尽搜刮之能,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看重谁家的物件,马上派官吏去盖上黄布,派官吏看守,名曰黄封。老百姓不但要恭恭敬敬的看护这些黄封,每天还要给黄封磕头,并且承担这些黄封运到开封的运费,这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的起的,即便大户都吃不消,所以中等人家悉数破产。

很显然这种黄封手段,很容易变成敲诈勒索的名目。不想破产的中产之家,甚至一些富户,都需要给朱勔党羽进贡。通过这种方法,朱勔在苏州当官二十年后,被抄家竟抄到了三十万亩土地。这是官府抄家记录在册的,官府没抄出来的有多少?有没有抄家的官吏贪墨的土地?有没有朱勔通过分家、诡寄等方式隐藏的土地,没人知道。这还是朱勔一家兼并的土地,朱勔的党羽无可计数,朱勔搜刮花石纲,龙颜大悦,十分受宠,乃至一时间,东南地区的官员都需要他才能加官进爵,史称“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朱勔府邸一度被称之为东南小朝廷。

刺史、郡守这样的大官都是朱勔门下,而那些中小官吏,更是不计其数。朱勔倒台,就是这一两年间,又恰逢金兵入寇,朝廷其实根本不可能赖得及收拾遍布东南的朱勔党羽,有大量的漏网之鱼。这些党羽,大量集中在太湖一带,因此这一带的土地,大多数都被这些恶吏兼并。

宋朝的土地兼并如此之严重,可令人诧异的是,反倒是北宋直到灭亡,也没爆发大规模的,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宋江起义主要因为黄河泛滥这样的天灾,方腊起义也主要是中央政府目光投射不到的江南,官府盘剥太过于贪婪所致,而且就是方腊这样的种植园主的起义,也在短时间内被镇压下去。但宋朝的小规模农民起义数量之多,远超历朝历代,两宋共300余年,农民起义就有433次,一年一次半。

可没有任何一次农民起义威胁到京城,大多数都是在当地就被轻易剿灭了。而失地的农民,大量涌入城市,造就了无数繁荣的城市,所以宋朝的社会动荡却不危机,充满了活力。

这至少说明,宋朝在对待土地的态度上,有可取之处,也有自成一体的认识,甚至有其独特的土地哲学。南宋官员和学者王明清对这种政策解释说,“不抑兼并,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缓急盗贼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我之物。”

他认为土地集中在富户手中,田连阡陌,不过是为国守财。放在现代社会,依然有人将贫富分化描述成藏富于民,积极呼吁政府采取低税收政策,尤其要给最有钱的企业家、富人减税。但这种哲学有一个很现实的逻辑,那就是当“盗贼发,边境扰动”的时候,富人会“乐于输纳”,乐于未必,但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一定愿意出钱的。这些土地所有者,扎根在社会最基层,他们有护卫家丁,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盗匪叛乱,他们有时间,也有机会,还有力量将农民起义掐灭在萌芽状态,这可能才是宋朝土地兼并最为严重,农民起义声浪却最小的原因。

由于皇帝从诏书、圣旨的高度确立了土地私有的规矩,连王安石变法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都没能触动这个基础,于是土地的价值更加得到认可,有钱人自然对土地资产十分看好,买地的情况十分普遍。

官府对于土地买卖的放任,也是历朝历代之冠,因此宋朝的土地流转情况极为频繁,乃至形成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这种对于土地特有的价值认识,土地变成了一种流通性良好的保值资产。

也有一些诗词描述这种土地流转频繁的现象,宋代官员朱继芳在描述自家宅门的《朱门》一诗中写道:曲池毕竟有平时,冷眼看他炙手儿。十数年间三易主,焉知来者复为谁。感慨家宅十年三易主。辛弃疾则在《最高楼》中写道“千年田换八百主”,罗椅在《田蛙歌》中写道“古田千年八百主,如今一年一换家”。

一年换一家有些夸张,但浔溪村的人这几年间,至少看过自家种的田换了两三回了。

浔溪自南向北流入一条运河,这条运河的名字,当地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有的说是苕溪,河道也确实跟苕溪属于一条河道,但苕溪在西边两百里地的湖州跟其他几条河流交汇,然后往北输入太湖,同时也有运河往东沿着太湖南岸,一直通到了东边南下嘉兴、北上平江(苏州)的运河。

也有一些老人将北边这条运河称作吴兴塘,乃是南北朝时期的吴兴太守沈攸之所建,可溉二千余顷良田,一顷一百亩,周围二十多万土地都受此水塘之利。吴兴塘两岸,修建了密密麻麻的水渠,通过一个个水口送向一片片水田中。

这二十余万亩水田,没人说得清有多少地主。因为土地变动实在太过频繁,早就形成了固定的流程。有许多牙子从事土地买卖介绍生意,中间人负责核对地契准确无误,同时找保人作保,然后三方交割,甚至都不需要过户,官府也不会过问。

由于有大量诡寄情况,浔溪村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楚他们的地主是谁,每年收获季节,就有庄头来催收。那些庄头,往往都是本地一些保长、甲长充任,土地买卖中,这些人一般也作为保人,他们才知道真正的地主是谁。而往往土地都过了好几手,佃户都不知道自己种的谁家的地,同样土地过了好几手,这些庄头都不会换。

南溪村的村民只是感觉到,这几年他们交的租子多了不少,不过交租的方式简单多了。爷爷辈的时候,他们租种的土地向好几个庄头交租,父辈的时候,渐渐一村只向一个庄头交租了,到了他们这一辈,周边认识的大多数村庄,都由一个庄头承包了。

以前也没人在乎,不过这次村民们很在乎,因为地主搬到了他们村,不但是他们土地的主人,而且是他们的邻居。

大多数村民都觉得这是好事,原因很简单,士大夫天下的土地,大多都是士大夫所有,许多新兴地主往往都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制度的胜利者。这些读书人家,如果没有当官,在地方上也有一些威望,会成为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纽带,向下,他们直接跟百姓接触,向上,他们可以向官府提供建议,他们是一个渠道阶层。

因此有这么一家大户人家搬到浔溪村,意味着浔溪村的村民有了跟官府沟通的渠道,这至少会让他们免受这些年来为祸乡里的刁钻恶吏的欺负,即便有欺负,大概也不会那么狠。

另外这家人非常大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派了一个管家来,在村南平了上百亩土地,开始建起宅院。所用劳力,大多雇佣浔溪村村民,给钱十分痛快。

砖木结构的房子,建起来很快,只要钱给够,劳力和材料供足,一个月时间,足以建起一座大宅院。尽管还不完善,但居住已经不是问题。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宅院只修好了十几座大瓦房,盖好了院墙,这家人就搬了进来。

村民们翘首以盼,想知道财主家是不是还会继续盖房子,毕竟大户人家,总得有厢房供下人居住,另外城里一些大户,喜好修建花园,甚至要雇人去太湖里挖石头,这家财主会不会也有这种爱好。这可是他们这些村民的拿手本事,许多人都知道一些外地人不可能知道的好石头,以前被朱勔的那些手下强压着去湖里捞石头,他们都是做做样子,财主给钱的话,他们可不会吝啬卖石头给财主家。

村民们没有失望。财主家不但继续大兴土木,而且主人家来了后,还有了新的主意。他们竟然雇人修建浔溪的堤岸,浔溪是一条自然河流,从南向北汇入运河,浔溪村就在这个河叉处。过了运河,一路往北二十里就到了太湖岸边,运河上有许多水口通向太湖,为无数个灌溉渠道供水,也是泄洪的渠道,旱的时候,通过这些渠道往运河引水,涝的时候,则通过这些渠道向太湖泄水。

运河也能行船,可往西是湖州,往东能通平江和嘉兴,浔溪这里经常可以看到过往的商船,但少有在这里停靠的,只有一些小商贩会向村子贩运东西。新来的财主说,要沿着河岸建码头,到时候这里就会有大量的商船停靠,到时候村里人都能靠着码头发财。

村民才不管这些呢,反正地是地主家的地,钱也是地主家的钱,能落到好处就落,要是财主家想用这法子骗大家白干活,那是不行的。

除了修码头外,地主家其他活儿也没少。厢房也在建,地面也在铺,可却没有盖花园,看来这家地主不太一样,可能也不是特别富贵,舍不得花那个糟钱。

除了秋收耽误了几天之外,财主家的活儿一天都没少。村民们还帮着盖了大片舱房,全都沿着河边修建,跟码头比邻。而村民们今年的租子,没有像往年那样,被用船拉到湖州发卖,而是全都储在了这些粮仓里。

不但有浔溪村的租子,收租那几天,附近凡是村民们认识的村子,都被庄头催着划着大大小小的船,把租子送到了浔溪村码头。

浔溪村的村民这才相信,感情搬到他们村的地主,确实是一个大地主,而且不是一般的大地主,那得是至少几万亩,甚至几十万亩土地的大地主。毕竟光是附近的吴兴塘两岸,就有二十万亩良田。

这些良田,由于灌溉条件优良,每年旱涝保收,基本上不会有佃户种田颗粒无收然后借青苗款破产的,因此哪怕是租子比别的地方高的多,都依然不缺租户。毕竟这年头,人是越来越多,地可越来越少了。以前还偶有外地人流落到这里做佃户,这些年来,除了在这一带生活的土着外,外地人想来租地,甚至要挨打。

以前为了争佃,浔溪村的村民也没少跟外地人打架,甚至跟本地其他一些村子打架。每一次换地主,他们都习惯了要做好打架的准备,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架也打了,地也租了,租子也涨了。可不打架,弄不好地主就要退佃,涨的租子就要更多。

这次浔溪村也准备好了,但大地主却告诉他们村的族长,不会退佃,也不涨租,继续让他们种地,以前交多少租,以后也交多少。只是把沿河的地都收走了,甚至几家靠河的村民民房都买了过去,除了给他们钱以外,另建新房的钱和地都是地主家白给。

原本靠河的民房也不是好房子,又潮又湿,是几个外姓佃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落此处搭建的窝棚,老村民的家都在离河较远的高处。所以,这几个外姓人也没有意见,村民们更不会为外姓人说话,因此他们这次没有打架,反而家家忙着给地主家干活,连打鱼都顾不上。

那大地主也有意思,除了一开始给了图样,雇了匠头来监督,秋收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村里有人说看到地主大早上骑着驴往东去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地主不在了,但地主家的活儿一天都没停。全都是主母主持,一开始村民觉得是妇道人家,还有些小瞧他,有些无赖偷奸耍滑,直接就给赶走了,无赖不服,鼓动村里人来闹事,那妇人更是狠辣,他家的打手竟动了刀子,这才唬住了一众无赖,从此再也没人敢惹事。

只见地主家的宅院越来越大,沿河两岸建起了上百间高楼,码头更是延伸出了几里地。也没见有商船过来,依然是以前那些来卖杂货的小贩会来。倒是方便了村民下地,走在青石铺筑的码头上,可比踩在田埂上舒服多了,脚上至少不会粘泥。

尽管没有大船,可小贩们觉着方便,来的越来越多了,让村民们买日用品越来越方便。附近一些村子,也因为浔溪村码头上常有小贩出没,渐渐的有了急事就找到这里来买货。有的小贩聪明,见状每次来就停靠在方便的浔溪村码头上,卖半天货,然后挑着担到周边村子转一圈。小贩卖货一开始没有章法,但众人觉得不便,总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来,于是约定几号来,大家方便了,小贩们也看到了商机,开始每月固定来两次。那一日周边村子的村民都会赶过来买货,其他商贩看到了,竟也赶在这一天过来,不到两三个月,竟然形成了集市。

这下村民们果然可以在码头上赚到一点小钱了。一开始是一些小贩卖不完的货,跟关系好的村民商量好,放在这村民家中代销,给村民分一些钱。后来有的村民竟也学着做起了买卖,跟大大小小商贩商量分销。

有做的好的,竟然也不去给地主家干活了,也不去打鱼,甚至连种地都让老婆带着孩子去,自己就整天在家忙活着做买卖,赚的竟然一点都不少。

村里出现了一批这样的人,其中不少都是过去的无赖汉,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生意经,即便是无赖,竟然也讲究了起来,见人就带着笑脸。

往来浔溪村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带来了商机,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一些好的、坏的消息。

最让人忧心的,是这天下似乎又要变天了。

北方传来的消息说,苦寒之地的蛮夷寇边,打到了汴梁。以前汴京似乎远在天边,极少有哪里的消息传来,可最近却频频出现汴京危及的消息。

再坏的消息,也只能让浔溪村的人偶尔忧心一下,该过的日子还得过。该热闹的时候还得热闹,这年年前,浔溪村极为热闹。码头上人山人海,各地商贩准备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商货,周边三十里范围内筹备年节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

浔溪村的几个赚了钱的无赖,竟商量着要办一场庙会凑人气,但被族长给骂了,他们跑去揍过他们的地主家,竟然讨到了赏钱,有模有样的办了一场庙会。浔溪村的村民今年家家都赚了不少钱,也乐的凑热闹,买了不少东西,过了一个肥年。

接着期待年后的日子。

年后依然有坏消息传来,官府也注意到了这里,湖州派来了一个差役上地主家拜见,临走的时候笑容满面,想是榨取了不少好处。

天大的坏消息,也挡不住农民的春种,因此浔溪村的村民年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地主家没有新鲜事,有个妇人,时常站在门前望着东方。

尤其是年前的时候,她天天看,冒着风雪也不例外,好几个冒着风雪从东边回来的村民都见着妇人匆匆跑过来,把他们吓了一跳,久而久之村民们都传言说地主家有个疯婆子。

过了年,这疯婆子依然常常在门前眺望,春种的时候村民们能看见她,夏收的时候村民们还是能看见到,等到秋播她还在这里。

村民们渐渐已经习惯了这疯婆子,也没人怕她,除了偶尔她会拦住东边来的人问有没有见过她家官人,大多也是拦的过路客商,并不会伤人,渐渐的本地村民甚至时常来做生意的商贩都不愿意搭理她了。

夏收之后,突然有天大的消息传来,汴京失陷了,小皇帝和老皇帝都被金兵抓走了。

新皇帝在南京应天府继位。

这样的大事,很是让村民们惶恐了一些日子,但之后发现,小日子还是照常,除了地主家似乎惹上了麻烦,官差隔三差五的上门外,别的村民该过的日子还是照过,该给地主家干活还照干。

隐隐有些消息说,官差从地主家里拿走了好几万贯家财,当真是大地主,就是有钱。

地主家的房子,已经不止百间,沿着浔溪两岸,以及北边运河,修建了十里河堤,河堤上减了千间河房,都是两层甚至三层的房子。

这些房子住是住不过来的,于是地主家开始出租,最早的租客是一家丝商。这一带的村子不少都种桑养蚕,浔溪村也一样,尽管主要还是种植水稻,但桑蚕是重要的补贴,遇到好年景,比种地赚的更多,只是没有种地保险,所以大家不敢把身家都压在种桑上去。

家家种桑养蚕,每到桑蚕吐丝结茧的时候,就有一些商贩来收蚕茧。浔溪村形成集市之后,就成了远近蚕茧的集散地。可是蚕茧是不耐运输的,时间一长蚕宝宝就会咬坏茧壳儿,变成蚕蛾钻出来,蚕茧必须得就近加工。那个丝商租下了两层河房,后院还架起了火盆,雇了一帮妇人帮忙抽丝剥茧,制成生丝再运走。

去年这家丝商赚了不少钱,今年又来了几个丝商,也在这里租房缫丝,他们的工钱也多了一些,让村里的妇人一个个都放下了其他营生,专门开始做起了蚕妇。

丝商在这里缫丝,也让周边的茧价比往年高了一些,往年都是二道贩子收茧卖到湖州等地去剥茧,缫丝之后又运往杭州或者平江织绸。来回经过两趟运河,现在好了,这些丝商扎根在浔溪村,反倒是湖州那边紧邻的村镇将茧往浔溪村运来,在这里抽丝剥茧后,将生丝直接往东送到苏杭去,省了一趟运费,也更加便利。

茧价高企,让周边的村子都蠢蠢欲动,想种更多的桑树,养更多的蚕。又怕风云变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种桑可不是马上就能养蚕的,至少得等个一二年才能产下足够的桑叶,因此只有少数富人种下了更多的桑树,绝大多数人都在观望,万一明年茧价跌了呢,天下都变了,还有什么事能保证。

夏收、秋耕又是一年年关。

今年地主家依然没有涨租,一些破落户往年积欠的青苗钱都没有催讨,倒是村里今年出了新鲜事,河滩那群外姓人中,有一家竟主动去地主家还了钱。据说他们家过去就是为了躲青苗款,从其他地方逃来的逃户,在村里向来被人看不起。

但自从换了地主后,买了他家河滩上的窝棚,还给了一笔钱。拿那笔钱,破落户没有盖大房子,依然搭了窝棚,混吃等死。后来在码头上做了牙子,给人拉生意赚了笔钱后,竟然变成了买卖人。今年竟把利滚利的青苗钱给还了!

经过一年多的接触,村民们都知道地主家是一户善人,地主家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主人是在外地做官的老爷,主母姓赵,尚有一妹妹尚未出阁,寄居家中。家里有丫鬟五六人,家丁七八个。

那个疯婆子,是一个远方表亲,可怜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也寄居在这里,主家心善,也不撵她,反而一日三餐供应不绰,只是疯婆子以为丈夫没死,日日等着丈夫。

年前,下起了漫天大雪,可怜疯婆子天天在村头守着。真担心她会冻死!

破落户曹万这天大早起来,就看到疯婆子匆匆出了地主家的大门,往西走上河堤,心想又是去村口等她那死鬼丈夫了。

曹万站在河堤通向地主家的巷口驻足看了一眼,见河堤上远远有几个身影出现,心想这几个过客怕是又要被疯婆子骚扰,好奇看了起来。

只见疯婆子守在村口,等着那几个身影撞破层层风雪,突然大叫一声“相公”,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地上打滑,狠狠摔在了地上,她也不在乎,爬起来继续飞奔。

曹万呵呵笑了起来,这几个过客甚是倒霉,估计要被疯婆子给吓死。

可让他惊掉了下巴的是,两个不修边幅的旅人,破衣烂衫,头发蓬起,胡须虬结,若不是身后各背着一个硕大的书篓,曹万还以为是两个乞儿。

但这两个乞儿看到飞奔过来的疯婆子,不但没有被吓到,那个高大的不像话的乞儿竟张开了臂膀,一把将疯婆子抱了起来。

曹万恍然大悟,感觉自己胯下一热,两股颤颤,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了下去,一转身腿脚无力,跌倒了地上,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往村里逃去。

边逃边喊:“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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