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儿没读过书,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却坚信沉阁老的为人,他推行的新政绝不会祸国殃民!”
一名走在最前方的老者,朝着密密麻麻的文人士子呐喊了一句。
放在封建王朝绝大多数时期,士绅相比较普通工农商有着地位上的巨大鸿沟,见到老爷们都得退避三舍,跪拜相迎,哪敢这样朝着他们大声说话?
但是沉忆辰当年山东治水,间接救了三省八府之地百万苍生,其中就包括河南布政司的数府百姓。再加上小冰河时期跟鞑虏入侵导致的天灾人祸那些人,如果没有沉忆辰主政全力赈灾济民,河南布政司作为中原人口大省,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死于饥寒交迫之中。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
“没错,沉阁老想要征收苛捐杂税的话,何必做些大兴水利,赈灾济民的事情,岂不是多此一举?”
“小的以前抽中徭役,简直跟脱一层皮没什么区别,村里面破家的比比皆是。现在徭役不仅不要出钱,朝廷还要工钱发放,冬歇期能赚点银子补贴家用,这些都是沉阁老带来的善政!”
“你们这些人读再多书,也比不上沉阁老为民做实事,田产税绝对不会成为战争税!”
“我们相信沉阁老!”
“支持沉阁老新政!”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前往布政司衙门的普通百姓那更是如同潮水一般望不到尽头。
说实话,见到这种场面沉忆辰本人都呆呆站立在原地,他从来没有刻意组织过民众,更没有时间去掀起舆论大势。否则就没有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整出这波调兵包围抗议士子的局面,毕竟这真有几率引发国之动荡。
但是这年头是非功过,除了任由后人评说,当代人心中同样有着一杆秤。
你身为内阁首辅主政这些年,做了些什么,没做什么,有没有让最为底层的百姓衣食无忧,过上安安稳稳的太平生活,他们才是最为直接的亲历者。
谎言跟舆论蒙骗的了一时,当河南布政司的百姓得知沉忆辰亲临布政司衙门,士绅阶层营造的战争税恐慌氛围便不攻自破。
民众是纯真的,他们堪称盲目的相信沉忆辰不会谋害自己,这种信任的由来便是主政施行的一桩桩利国利民政策积累!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迅速的传遍整个河南布政司,乃至于北方大地,就在于沉忆辰之前打造的《文报》传播途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传统儒生创建的《理报》传播范围,始终局限在士大夫阶层,简单点形容便是上层人士。他们能操作舆论局势的根本原因,更多是杨鸿泽同样曲高和寡,菜鸡互啄之下凭借着地头蛇优势获胜罢了。
《文报》从诞生那一日起,基调就定在取代朝廷邸报的作用,要让每一个村野田间的老农,都能了解到朝廷最新的政策跟家国大事。
于是乎培养出了一大批说书人跟解读员,只要沉忆辰正式发动起来,再加上士绅阶层自己聚集被一网打尽,从而导致在这次传播过程中没有遭受到丝毫阻碍,瞬间就扭转了整个民间舆论走向。
不过舆论扭转跟实际行动起来,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士绅阶层天然对于农工商有着一股威慑力,需要有一个领袖般的人物站出来,带领着他们克服这种恐惧。
这个人沉忆辰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的引路人。
当这个人的脸庞出现在沉忆辰的视线之中时候,他整个人在激动情绪的主导之下,忍不住微微颤动了起来,童孔立马蒙上了一股雾气。
但是沉忆辰已经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童,他如今是宰执天下的当朝首辅,哪怕眼泪已经在眼眶之中打转,他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必须保持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那是启明先生吗?”
被神机营兵马包围的文人士子中,有一人看到前来驰援沉忆辰的农工商群体中,有着一名身穿青衫长袍的中年人,显得略微有些格格不入,下意识喊出了一个称号。
“好像真是启明先生,他不是专心教书育人,不参与派系理念之争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啊,启明先生学问高深,堪称当朝大家,并且极具涵养从不驳斥于人,怎会卷入到这种俗事中来,并且还站在了乡野村夫的那边。”
“难道说传言是真的,启明先生是内阁首辅沉忆辰的老师?”
士绅中有一人想起来一条消失已久的传言,那便是数年前来到河南创建书院教书育人的启明先生,有着高深莫测的背景,乃是当朝元辅的塾师!
只是这个传言有些太过于离谱,毕竟一个无权无势看起来普通无比的中年文人,怎会跟权倾朝野的沉忆辰扯上关系。有这个老师身份,还需要来河南布政司一处穷乡僻壤教书吗?
沉忆辰随随便便照顾一二,放在地方担任一方大员都没有人说三道四,估计更多还会称赞尊师重道。
数年过去启明先生依旧保持着低调朴素的本色,传言也逐渐无人提及,取而代之的便是他教书育人声名远播。相比较一般书院门槛较高,只有达官贵人之地跟学业佼佼者,才有资格拜入山门成为学生弟子。
启明先生创建的启明书院,就如同它取的名字那样,成为了很多农家寒门弟子人生道路上的一颗启明星,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甚至对于实在没钱的农家子,启明先生连最基本的拜师六礼束修都不要,还自行补贴他们书本跟生活费,只要能踏踏实实的勤学上进,一切都不是问题。
教导过的学子越多,就让启明先生的名声越大,再加上学术根底无比扎实,基本上河南布政司境内的文人士子,或多或少有了一些了解,才让他们轻易就认了启明先生。
在场文人士子心中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相比较沉忆辰能控制住情绪做到喜怒不喜于色,统率神机营兵马的都督同知李达,简直就把喜怒哀乐给写在了脸上。
当他看到启明先生的第一眼,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对方率领着民众一步步靠近,李达这才确定了没有看错,来者正是自己的恩师李庭修!
“先生!”
李达不管不顾的高呼一声,然后翻身下马就直接朝着李庭修奔跑过去,脸上的神情笑中带泪。
要知道自从正统十年乙丑年科举结束之后,李庭修看到自己的学生高中三元及第,就决定放弃科举入仕的想法,选择回乡教书育人发挥出自己娱乐。
李庭修是南方江西人,与京师相隔千里之外,与辽东放在古代那更是堪称“万里之遥”。这些年下来无论是沉忆辰也好,李达、赵鸿杰等其他学生也罢,通通都在仕途上面打拼往上爬,没谁能有空闲时间前往江西看望老师。
古代车马书信慢,靠着一年半载来回的一封书信,师生之间就保持着这份微弱的联系。直至数年之前沉忆辰收到老师的来信,说他要趁着还能走动的年纪,去看看大明的万里河山。
从这之后,沉忆辰跟李达等人寄去的书信,就如同深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收到李庭修的回信。对于先生的洒脱性格,身为嫡传弟子的沉忆辰算是比较了解,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等到悠悠岁月过去之后,等待自己完成了理想抱负,放下了一身重任,说不定就能前往先生故居,见到白发苍苍的李庭修。
看着身材魁梧的李达,如同一个孩子般扑向自己,李庭修把他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脑袋道:“掌管三军就该有一方统帅的样子,哭哭啼啼的岂不是让部下笑话?”
李庭修虽然是用着责怪的语气说这段话,但是脸上那欣慰的神情却是遮掩不住。当年李达可以说是整个外院家塾,最为调皮不成器的弟子,时隔多年之后同样成材。
说完这句话后,李庭修昂起头颅,把目光望向了站在府衙台阶上方的沉忆辰,脸上浮现出一抹澹澹的笑容。这是他最为骄傲跟自豪的弟子,李庭修自豪的原因不是沉忆辰拥有多么高的成就,爬到了多么高的官位。
而是就算沉忆辰坐上了位极人臣的位置,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当年的教导,没有忘记读书人的初心,依旧在为百姓生民立命。
这些年没有过多的联系,不代表李庭修不知道沉忆辰颁布的一项项政策。身为一名传统文人,说实话对于沉忆辰很多新政,他同样感到无法理解跟接受。
但是李庭修可以看到,自己书院的贫苦子弟生活,在沉忆辰主政这几年时间里面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很多最初连拜师六礼束修都交不起的学生,后续都能带着家里面丰收的农作物补上。
对于李庭修而言,他在乎的不是什么拜师礼,他在乎的是政通人和。学生沉忆辰做到了这点,就算理念跟传统儒家理学大相径庭,可那又如何?
百姓受益,便是良法善治!
许多夜深人静的夜晚,李庭修会不由想起当年他领着沉忆辰,前去拜访状元公林震为业师的场景。那个时候刚刚崭露头角的沉忆辰,面对堂堂状元的考题,就曾说出过“良法善治”这个回答。
为官之路难点不在于说,而在于做,沉忆辰始终如一的以行践言,是多么难能可贵?
轻轻安抚了一下李达之后,李庭修就径直穿越了包围的神机营兵马,来到了抗议文人士子的最中间,把目光放到了大儒郭成跟薛淳两人身上。
他这几年一直都在河南布政司教书育人,对于北方士林届的执牛耳者自然无比清楚。想要化解这场纷争,就必须说服郭成跟薛淳两人,否则就算是沉忆辰靠着兵马强势镇压下去,难道他真的能杀尽天下读书人吗?
就算能做到,李庭修也相信沉忆辰不会去做,读书人可能由迂腐的一面,但他们同样是大明不可或缺的风骨跟嵴梁。打断容易,想要再接起来就难,腐儒总好过成为犬儒!
“想必诸位心中都已经猜测到了,没错,鄙人便是沉阁老的塾师李庭修。”
“但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偏帮自己学生,或者说为了说和。相反恳请诸位士林,放下成见们心自问一番,自己当年读圣贤书的初心是什么。”
“是为了当官,还是为了扬名,亦或者单纯为了黄金屋颜如玉。抛除功名利益之外,有没有一点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情怀?”
李庭修没有直言谁对谁错,仅仅是向在场抗议的文人士子,提出来一句触及灵魂的问答。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这句诗词,流传千年激励过无数士大夫。让他们不再沉浸于个人私利跟眼前的苟且,而是应该充斥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自我牺牲的勇气,为天下贫苦人忧心抗争!
相比较真正穷苦的底层百姓,士绅阶层已然拥有广厦千万间,却把曾经胸怀家国天下的理想跟信念抛之脑后,不愿意让利分毫再给百姓们一间容身之所。
就如同弟子沉忆辰说的那样,读书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文人也不应该沦落至此。
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才是文人根本!
面对李庭修的询问,在场文人士子无人可以回答,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们此时的心境无比复杂,有震惊,有羞愧,有不服,有怨恨。
却没有人可以反驳。
原因就在于李庭修跟沉忆辰一样,没有空谈选择以行践言,他身为堂堂内阁首辅的塾师,却能隐姓埋名窝居在一座小小山头教书育人。
如果不是出现今日这种状况,恐怕还会一直隐瞒下去。
李庭修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世人,什么才叫做扛起了文人的责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不是只会剥削贪婪的与民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