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缓缓走来一大队人马。
打头的是四个身着靛青色衣衫的精壮汉子,他们骑着马,腰间悬着宝刀,个个精神抖擞,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精干。
四个骑士后面则是七八辆普通的无厢马车,每一个简陋的木板上坐了十三四个人,这些人衣服各异,但布料都是最寻常的粗麻布,显见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
马车两侧、后面各有一队骑士护卫。
一行人足足一百五十余人,但除了马蹄声和木头车轱辘滚动的声音,竟没有其它的声响。
尤其是蜷缩着坐着马车木板上人们,个个低头耷拉脑袋的,有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担忧和畏惧。
四周的景致越来越熟悉,眼瞅着就要回到自己的家园,马车上的人们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小声的议论起来。
“邢大叔,马上就要到城里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说话的是个黑瘦的小伙子,十*岁的模样,五官寻常,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几分机灵。
他口中的‘邢大叔’,此刻正坐在他身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面皮儿黢黑,五官周正,鼻子和嘴唇都肉嘟嘟的,看着便给人一种老实、可靠的感觉。
事实上,邢大叔也确实是他们这一小队的头儿,手艺好、性格也好,为人忠厚、踏实,队里的兄弟们都信服他。
如今大家遇到了为难之事,自然想要问问他的想法。
邢大叔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眼角的余光瞥了眼两侧卫护的乡勇,压低声音道:“还能怎么办?先押着家里那个不懂事的蠢婆娘去给府尊大人和宜人谢罪啊。”
“……对对对。邢大叔说的是,那些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们惹了这么大的祸,咱们身为一家之主,必须要去府衙谢罪!”
邢大叔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连连点头。
话说,府衙那边齐谨之担心匠人们经此一事会对以齐谨之为代表的府衙产生不信任,继而撂挑子不给干活了。那些匠人们还害怕自己家的妇孺得罪了府尊夫妇,担心会让府尊大人生气。甚至招来府衙的铁血报复咧。
没错。邢大叔一行人便是齐家盐场的匠人和工人,半个月前被一群黑衣人掠走,又被乌蒙展家的私兵押解着去了水西。
在水西的一个盐场。他们被逼着还原卓筒井,被逼着干活。
那时以邢大叔为首的几个木匠便暗自通了气,为了保命,他们可以泄露一点齐家盐场的事。但核心秘密——卓筒井的真正原理,他们却咬紧了牙关没说。
倒不是说邢大叔他们对齐家、对齐谨之有多么忠诚。只是他们见得世面多,脑子足够灵活,对齐府尊的能力也无比相信。
“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府尊大人就会派人来救咱们!”
邢大叔曾经坚定的告诉所有的伙伴。
事实证明,邢大叔确实没有说错,才十来天的功夫。府尊身边的刘侍卫便带着人马赶了来,用雷霆手段控制了盐场。将齐家的所有匠人都救了出来。
邢大叔和他的伙伴们欣喜若狂——命保住了,重获自由了,还能回家了!
大家的心中对府尊大人的敬重和佩服更是达到了顶点。
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兴太久,便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啥?自家的蠢婆娘居然误信歹人的撺掇,跑到了府衙去闹事?
闹事也就罢了,居然还冲撞了身怀六甲的顾宜人?险些害得宜人一尸好几命?
邢大叔只觉得头上炸开了一道焦雷,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冷透了:糟了,糟了,闯大祸了。
原本他们被人掳走,险些遇害,府尊大人对他们定是心怀歉意,待他们回来后,定会重重的补偿。
现在好了,让那群蠢女人一闹腾,‘补偿’没了,迎接他们的定是府尊的熊熊怒火和狠戾报复!
邢大叔想了一路,最后也只想出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请罪!
就在这时,刘虎骑着马凑了过来。
他脑中还回想方才看到的飞鸽传书,信中齐谨之直接告诉他,让他无比打消匠人的恐惧和担忧。让匠人们心甘情愿的继续回到盐场做活。
吞了口唾沫,李虎将一百来号匠人的资料在心中过了一遍,挑中了匠人中最有威信的邢大叔。
“老邢,再有几里路咱们就要回乌蒙了,你们也能和家人团聚了。”
刘虎轻咳一声,尽量和蔼的跟邢大叔寒暄,“那什么,这次的事,唉,说起来你们都是受了无妄之灾——”
邢大叔是老实人不假,可‘老实’不等于‘蠢笨’,他很快便从刘虎的话语中抓到了重点。
只见他连连摆手,“刘头儿这是说的什么话?俺们虽是粗鄙的匠户,可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这次分明就是有人嫉恨府尊大人,偏偏明着不敢与府尊大人作对,就想暗地里下黑手。”
“俺们确是吃了些苦头……府尊待百姓向来宽仁,待俺们这些匠户更是礼遇有加,俺们心里别提多尊敬、感激府尊了。如今能为他效力,慢说是吃点苦头了,就是受再大的罪也心甘。”
邢大叔这话绝对有拍马屁的嫌疑,但也不全都是假话。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乌蒙人,十几年里,悍匪、鞑子在门前肆虐,他们早就见惯了劫掠、烧杀等悲惨场景。
如今乌蒙能恢复安定、平稳,百姓再也不用经受战乱、动荡的磨砺,邢大叔等大多数乌蒙人对齐谨之是打从心底里感激。
所以,能为齐府尊做事,邢大叔他们是真的感到荣幸。
至于这次受了齐府尊的连累,白白遭受了劫难。邢大叔等人却并未迁怒、暗怪齐谨之。掳走他们的是黑衣人,要怪也要怪那些人,与齐府尊何干?
其实若没有齐府尊,乌蒙现在估计还乱着。邢大叔他们就算不被黑衣人掳走,也早晚有一天会被山匪、鞑子抓走。
同样会失去自由、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但前一种情况却会有齐府尊前来相救,而后一种就只能孤立无援的任人宰割。
邢大叔他们都是爽直、粗犷的汉子。绝不会生出那样弯弯绕的心思来。
所以。邢大叔非常直接的说道:“为了俺们这些匠户,齐府尊还不怕麻烦的特意命人来搜寻、营救……刘头儿,说实话。府尊这般待我们,我们若是还像个婆娘似的胡搅蛮缠,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提到了‘婆娘’,邢大叔就很自然的把话题引到了自家女人身上。“刘头儿,有、有件事。我、我——”
还不等他说完,前头便有人高声吆喝着:
“到了~”
刘虎抬起头,咦,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城门楼。他摆了摆手,打断邢大叔的话,持缰赶到队伍的前头。
邢大叔有些懊恼。就差那么一句话呀,他差一点儿就能探问到府尊的态度了。
就在这时。城门口涌来一群妇孺,她们高声喊着某某、某某某的名字。
邢大叔耳尖的听到了自家婆娘的声音,赶忙从马车上站起来,手搭凉棚四处张望。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高高胖胖的普通妇人,久别重逢,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邢大叔虽然口口声声骂着‘蠢婆娘’,可看到妻子的那一刹,他还是激动的挥手叫喊:“狗儿他娘,我在这儿呢。”
邢大嫂循着声音找了来,一把抓住了邢大叔的胳膊,又哭又笑的喊道:“狗儿他爹,你可回来了。呜呜,你都不知道,这几天家里人都急坏了……”
“……”邢大叔悄悄抹了把泪,旋即想到这是在外头,四周还有那么多的人看着,赶忙绷住脸,佯怒的轻斥了一句:“好了好了,我这不回来了吗,哭个什么劲?”
“我还不是心疼你!”
邢大嫂用力掐了丈夫一把,但还是听话的收住了眼泪,上下打量了邢大叔一番,见他虽有些狼狈却没有什么损伤,这才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家里的近况——
“你可不知道啊,自打你出了事,家里都乱套了……幸好有府尊大人及时营救,宜人又宽厚仁慈——”
“等等,你说宜人?对了,我还没问你呢,那日府衙你可去了?”
邢大叔拽着妻子来到角落里,压低了嗓门问道。
邢大嫂的圆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嗫嚅的说了句:“去、去了。”
旋即又怕邢大叔发火,赶忙解释道:“起初我也没想去,可大家都吵吵着要去,还说你们已经被人害了。我一听这话,又惊又怕又生气又心疼的,一股邪火只往脑袋上攻,所以就——”随大流的一起去了府衙。
邢大叔满脸颓然,但抬眼看到妻子关切又担忧的表情还是将一肚子的训斥咽了下回去,咬了咬牙:“算了,去都去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这样,赶紧回家叫上爹、娘和狗儿他们,咱们全家一起去府衙给府尊和宜人请罪!”
请罪?
邢大嫂好像明白丈夫的担忧了,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邢大叔怒目而视,这个蠢婆娘,居然还敢笑?
邢大嫂见丈夫生气了,赶忙捂住嘴,忍下笑意,“哎呀,你就放心吧,宜人并没有怪罪我们。宜人非但没有怪罪,还特意让人给咱们这些人家送了东西。说是八月节的节礼,但事实上是给你们压惊的赔礼。”
邢大叔愣住了,不敢相信的问道:“宜人非但不恼,还给咱们送了节礼?狗儿他娘,真、真是宜人命人送的?”
邢大嫂一挺胸脯,“当然是真的。出面送礼的不是旁人,正是宜人的奶兄弟冯全冯大爷。冯大爷还说了,宜人体恤你们做活辛苦,又无辜受累,特意赏给咱们这些匠户人家每个月一斤半价盐。”
邢大叔瞪大了眼睛。
“没错,你没听错,就是半价,哈哈,咱们也有特权了呢,居然能每个月都能买到半价的盐,虽然只有一斤,但也是难得的体面啊。”
邢大嫂说得眉飞色舞,他们家是世代匠户,属于贱籍,是社会的最底层。慢说什么特权了,就是寻常百姓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现在好了,有了顾宜人的这项命令,他们这些在盐场工作的匠人也风光起来了。
一斤半价盐,既得了实惠,还有了面子,真真是太好了。
邢大嫂听说这事后,恨不得立时把丈夫赶回盐场,让他赶紧去干活。
因为冯大爷还说了,盐场的工匠们表现得越好,日后的‘福利’也就越高。现在是一斤半价盐,日后没准儿就是一斤免费盐了呢。
“狗儿他爹,府尊和宜人这般厚待咱们,咱们也不能没良心啊。你回来歇一日,明儿就跟着回盐场吧。”
邢大嫂拉着丈夫的胳膊,小声的说道。
邢大叔用力点头,“回、回,一定回去。”宜人没有怪罪他们,这就好,这就好啊!
但很快,邢大叔镇静下来,反手捉住妻子的手臂,“不过,咱们还是要去府衙给宜人请罪。”
宜人不跟他们计较,是人家大度、仁善,可他们却不能不讲良心。
邢大嫂愣了下,对上丈夫认真的双眸,良久,方缓缓点头,“狗儿他爹,你说的是,我、我这就回去叫人。”
邢大嫂大步跑回了家,邢大叔则负责劝说所有的伙伴们。
半个时辰后,后衙街聚集了三四百号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们没有一人喧哗,默默的来到后衙后门外,跪下,磕头,再磕头。
早就得到消息的齐谨之飞快的赶来,站在后门的台阶上,默默看着这一幕。
“府尊,宜人,我们、我们错了……我们特来请罪,还望府尊和宜人能宽恕我等!”
邢大叔率领一众匠人,诚恳的道歉、认罪。
齐谨之抿紧双唇,轻轻的抬了下手,道:“一切都过去了,你们都起来吧。”
邢大叔他们又重重的磕了个头,而后才默默的退出了后衙街。
目送一群人离去,齐谨之一个人去了书房,坐在一个小巧的棺材前,他无声的留着眼泪。
与此同时,东跨院楚佩的房间,好不容易探听到消息的小丫鬟正在跟楚佩咬耳朵——
“竟有此事?你、你没听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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